第三章

  

  31 没有脸孔的脸庞

  

  ——一九五五年三月一日,星期二。

  从本乡的动坂都营电车招呼站爬上往追分方向的宽阔缓坡,右手边有一间庙堂,供祀听说只要指定期限祈求就非常灵验的“日限地藏”。因为这里在战前就另外设有草堂,本来所谓的“地藏”只不过是挂着褪色红布条的路旁石佛,但是到了昭和二十年四月的空袭过后,状况骤然改变了,信徒增加不少,香火和鲜花不绝。

  进入转角的巷内之后——由于后来在一九六○年的重新规划,这一带的外貌大幅改变,如今已经看不到当初的景象——有一栋木造的两层楼公寓“黑马庄”,房间数极少,都隔成只有六席榻榻米大的套房,每间套房都有壁橱和衣柜,还有瓦斯与水龙头俱备的小厨房。而且租金低廉,想要人住的人很多。但房东个性却颇怪异,从来不给正当的上班族好脸色看,租屋的条件特别啰唆,学生生活拘谨不行;年轻夫妻很快会生育子女不行;虽然不拘泥职业,但是对爱干净的单身男子要求甚严,即使只是妹妹来访,负责管理的老太婆就会唠叨絮念,因此居住起来并不愉快。而且,通常会将尚未成名的艺人、乐师、酒保等夜间工作者安排住在二楼,裁缝师傅、绘图者、推销员等白天工作者则住在一楼,所以就算是被廉价房租所吸引的住户,也很快就会气冲冲地搬出去,玄关随时都挂着“公寓出租”的牌子。

  这天,三月一日上午十一点过后,公寓玄关被轻轻丢进一叠邮件。这公寓并未设置个人的信箱,虽然报纸最近会送达每个房间,但若是信件的话,邮差因为懒得脱鞋,总像这样整叠丢在玄关的木板走廊,住户发现后会捡拾起来,放在管理员房间的收发窗口。不过,到了最近,这件事成为居住在楼下最右端房间的裁缝师傅伊豆金造的工作。这是因为一方面这时刻楼下几乎无人,另一方面则是金造觉得,比任何人早一步看到寄给别人的信件是一种乐趣。

  在欠缺女人气息的公寓,这个皮肤白皙的矮小男子总是担任搜集信件的工作,一旦发现信件中有寄给二楼乐团乐师之类的人物、信封颜色比较鲜艳者,就立刻正面背面地反复仔细看着,而且牢记寄件人姓名。他之所以记下,并非为了想向谁吹嘘,只是觉得当场记下乃是一种乐趣。至于明信片,无论是寄给谁的都会马上阅读内容,有时还会小声念出声来。

  当时,金造也因为管理员阿丰婆婆正好在井边洗衣服,于是立刻丢下了手边的将棋,穿上拖鞋,快步来到玄关,蹲下来仔细观查六、七封邮件。不久,忽然发觉背后射来一道冰冷的视线,身体立即僵硬——他不必回头也知道,背后站的人绝对是“那家伙”。

  就是住在玄关右侧的房间,平常静寂无声,年龄三十岁出头,表面上看来颇为严肃,但眼眸却露出古怪的神色。去年十月初迁入,自称是傀儡玩偶画师,经常会有批发商寄送装满硬纸箱的压模面具,等他在而具上画妥眼鼻之后再寄回去。金造一直觉得这家伙绝非善类,一定有某种不便透露的过去。证据就在领米证,这家伙以跑区公所很麻烦为托词,迄今仍未登记领取。另外,他从未在附近的公共浴室露过脸,一定也是因为身上刺满了刺青。

  一想到这儿,金造心中思潮起伏了,更何况这家伙有时候好像也随时都在注意自己的举动,因此,这个懦弱的裁缝师傅金造,忍不住对来路不明的傀儡画师有所顾忌。

  ——那家伙这几天应该不在才对,难道是昨天深夜回来的?可恶,为什么在他的房门前没看到拖鞋呢……

  邮件拿在手上,若无其事地抬起头,由下往上看,先是见到没穿拖鞋的红色袜子,然后是亮色毛织长裤,接下来是砖色的华丽衬衫,最后,果然不出所料,正是那张黯郁的脸孔,冷漠的眼眸威吓似地往下看。默默站在无人的走廊就已够阴沉了,再加上那副有话要说的冷漠表情,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杀气,金造不禁惶恐地站起身。

  “这几天很暖和……”金造喃喃打招呼。同时把邮件排在收发窗口后,便慌忙想转身离开。

  但那男子似乎早就站在那儿等着金造了,“伊豆先生,我有事找你,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可以来我房间吗?”

  “喔、呃……”伊豆金造仿佛领口被抓起,楞在原地。

  人如其名,金造一向在河内的“在之温泉田园”一带混日子,嘴皮子非常犀利,在同伴间有所谓“江户阿金”之称。但实际上,他本人却胆小无比,像这样被人大声叫唤,全身立刻就莫名其妙地微微发抖。

  “抱歉,请。”男子打开自家玄关旁房门,专注地望着金造,只有声音是柔和的。认命的金造胆怯怯地弯下腰,正准备进入时,管理员阿丰婆婆双手湿濡地从后门上来,可能是过来拿肥皂的,只见她神情怪异地想避开,却马上注意到那家伙。“呀,你回来啦?你不在的时候,我帮你保管报纸,要不要我现在就去拿来?”

  “没关系,待会儿我自己过去拿。”男子略显慌张地回答道,还推了金造一把,强行(这是金造的主观感觉)把金造推入房间后,随手转动钥匙,喀擦一声锁上。

  金造心里发毛呆立原地,虽然不知是俱梨迦罗或滝夜叉图案,但只要一想到背部全是刺青的流氓接下来不知会对自己做什么,就忍不住想,为何不趁现在大声向阿丰老婆婆求救?如果是上次在大分山上赶牛的健壮老太婆,或许真的会大声求救。这时……他又考虑到紧急时也许能从窗户逃走,但瞄了一眼,发现两扇磨砂玻璃窗也紧密上了锁。

  一想到为何连房门也上锁,金造全身便直打哆嗦。“我想,没必要锁上……”

  “锁上?”听到金造异样的沙哑声音,男子讶异地望着自己手上的钥匙,“喔,对不起,竟然习惯性地锁上了。”

  金造还以为这家伙立刻会开锁,没想到他竟然若无其事地把钥匙塞进口袋。

  “因为有些不方便,还是锁上好了!喔……请坐。你这么紧张,事情就很难谈下去。”

  “可是,我……”

  以一个男人居住的屋子来说,房间算整理得很干净,整个六席榻榻米空间全铺上了浅红色地毯,左边靠墙是衣柜与书橱,靠窗则摆了一张小桌和两张椅子,右边的狭窄厨房也整理得干干净净,瓦斯炉上水壶正冒着蒸气。金造忽然想到整栋静谧的公寓里,今天一楼似乎无人在家,只听到烧开水声音、全身不自觉地再次颤抖,因为从刚才被叫时,他就知道“那件事”曝光了。

  即使如此,他早就知道终有一天会面对这样的局面。自从这个家伙搬入隔着一个房间的住所后,金造自己也感到很不可思议,不知道为何会如此不安,随时都在监视这家伙的一举一动。原因之一是,新房客明明有某种无法言喻的过去,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这有损金造自认是消息灵通人士的面子。金造很想找出任何内幕,好博得大伙儿的惊叹,所以积极暗中调查。可是,眼前这家伙除了星期三、星期五绝对会外出之外,就从来没人寄信给他,也没人打电话给他,根本就无法掌握丝毫线索。这令金造感到很不是滋味。十二月的某日,发现这家伙难得有访客,就试着在走廊上徘徊。不久,终于无法忍耐,趁着两人之间一直没人入住,而且没上锁的空屋,蹑手蹑脚地潜入之后,伫立在只有一墙之隔的厨房窃听。

  很不巧,谈话声音很低,除了知道访客似是年轻男性之外,什么都听不到。尽管如此,金造仍因好不容易深入这家伙的秘密一小步,而有了不可思议的满足感,边按揉发抖的膝盖,边打算走出空房间。也不知是行踪泄了底,或纯属偶然,没想那家伙竟然突然从房门探出头,以锐利的眼神环视四周,两人正巧四目交会。

  这时,求神念佛已来不及了,那家伙从金造慌乱的态度好像已暗知金造在窃听,但他却一句话也没说就把头缩了回去,即使后来有碰面交谈的机会,仍是连一句讽刺言语都没说。

  今天突然要金造进入房里,而且将房门锁上,很难说不是为了这件事。一定是的,一定就是为了“那件事”!虽然现在口气还客客气气,但马上就会大声恫吓,然后不是亮出白刀子,就是拔出手枪。想到这儿,金造虽然坐在窗畔的椅子上,腋下却早已冷汗直冒。

  所谓的“那件事”……

  但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家伙悠闲地从厨房拿来两只杯子放在桌上,口中边说是“用来代替茶”,边打开威士忌酒瓶开始倒酒。然后,做出伸手推向金造的姿势。

  “你说有事,究竟是什么事……”

  “喔,是这样的,”这家伙起身,把头伸进壁橱,取出一匹非常高级的西装布料,轻松地在金造脚边摊开。“事实上是,这东西你可以尽快帮我处理掉吗?”

  “啊?”

  “我急需用钱。”

  “请问这是……?”金造胆怯怯地伸手触摸,发现是一匹市价五千元的进口毛料,但还是无从估计对方为何突然说出这种话的心意。

  “说出来很不好意思,但我急需一笔钱,而处理这种东西毕竟需要内行人,所以……虽然很冒昧,但希望能够尽早处理掉……”这家伙也在金造对面的椅子坐下,“这布料来源没问题,是我本来过不久想找你裁制而买下的。怎么样,能靠你的人脉帮一下忙吗?”

  尽管低声下气,但金造仍旧只是“喔”、“嗯”地不置可否,此时,这家伙的眼神忽然转为冰冷,“伊豆先生,你大概是想偏了吧?我请你帮忙处理的东西,并不会替你带来麻烦……那就算了,你不愿意也无所谓……”

  这家伙虽然这么说,但金造很清楚他额际早已是青筋暴跳。

  “很早以前我就注意到了,你每次见到我,总是用怪异的眼光瞄我,而且一直在隔壁房间窃听我房间的动静,以后最好别这样。”

  如预料中事,这家伙冷冷说完之后,遗憾地望着金造。“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可以忍住内心的不快,但你居然趁别人不在家侵入房间搜查,这未免也太过份了吧!我想请教,到底是谁拜托你这么做的?”

  金造像开始游泳一般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本来想说“开玩笑,怎么会有这种事”,但舌头好像打结了说不出话来。这家伙果然发现“那件事”了,发现我在四天前潜入这个房间……但我可以发誓,我什么都没动过,只是进来随便看看,很快就出去了……

  大概五天前的星期四,这家伙神情开朗罕见地说要去旅行。出门后,金造开始坐立不安,内心不断在想,就是现在,除了现在,再也没有机会能够窥探那家伙的房间了。于是,趁着白天无人注意,毅然下定决心拿自己房间的钥匙试着开启对方房门,想不到,竟然很轻松就打开了。也就是像一般廉价公寓惯见的一样,所有房间钥匙都通用。

  但是,终于进入房间随手关上门之后的那种恐怖……尽管只是六席榻榻米的套房,大白天里关闭遮雨窗,一片黑暗静谧的室内,却漂浮着冰冷的空气。凝神细看,书橱与衣橱都仿佛是黑色怪物一般正在呼吸。慢慢向前一步的同时,一直感觉壁橱或厨房某处躲了人的气息更加浓厚,而且缓缓朝自己进逼,几乎无法抑制内心不断袭来的恐惧。

  就是在这时候,他发现有东西掉落在地毯上。习惯昏暗的光线后,金造眼前逐渐浮现那个东西的朦胧轮廓。他将脸孔贴近,想确定是纸屑或是信件时,立刻因为恐惧而缩成一团,恰似被人抓住脖子般慌张狼狈地冲出房门,连房门也没上锁就逃回自己房间。因为地毯上掉落的是一张没有脸孔的脸庞——没有眼睛、没有嘴唇,只是有张凹凸不平的白皙脸孔。

  后来仔细回想,其实没什么大不了,那只是身为傀儡画师在工作上所使用的材料,也就是在方形布板上铺着白色薄绢,然后再从上面压出模子的素色面具。但眼睛、鼻子和嘴巴只有凹凸,还称不上是脸孔的傀儡脸孔,当时却静静盯着天花板微笑。

  无论如何,既然曾经偷偷潜入别人的房间,此刻受到对方责怪也毫无辩解的余地,只是一想到当时的恐怖,那根本算不上什么搜查房间,事实上,连碰一下房间里的东西都没有。

  “潜入别人的房间?其实,我……”金造摇摇手结结巴巴地说着。

  对方仍以阴郁的眼神望着金造,紧接着突然站起身来,“如果是警方搜索房间,也未免太安静了……或者是趁我不在时,有人偷偷进入我的房间,我很想知道当时的情况!伊豆先生,事实究竟如何?”

  这家伙的声音冷静得让人头皮发麻,感觉上似乎立刻就会扑上来掐住自己脖子。

  “不是的,没有其他人来过,我也没做什么,真的,我什么都……”

  金造胸口郁闷,有想吐的感觉,几乎忍不住想呼叫救命。

  男子凝视金造极度惶恐的表情,良久,缓缓开口:“是吗?真的不是你?”

  声音的回响里似乎隐含着无论如何也要让对方说实话的残酷决心,这让金造不自觉地用力闭紧双眼。但是,对方的声音就此消失。金造畏缩地睁开眼睛,发现对方在厨房里发出声响,而自己眼前的威士忌杯子已经不见。正想着到底是怎么回事之际,男子马上又双手端着怀子出现,而且杯中浮着切成厚片的柠檬。同时,在金造的杯中滴入剩下的柠檬片仔细挤出的汁液,然后拿来煮沸的开水壶,当着金造面前注入开水,推到吓得缩成一团的金造面前。

  男子客气说道:“真的很抱歉!因为发现我不在家时好像有谁进入,所以一直认定是你……我一向就没什么耐性。”然后唇际浮现笑意,“关于刚才的事,你能够帮忙处理掉这匹布料吗?价钱不高也无所谓。”

  “没问题。”金造回答,但是见到在鼻尖前冒着热气的威士忌,他的身体很自然地又开始发抖了。心想,我知道,这种在掺柠檬的威士忌中加入氰酸钾的手法,以前在报章杂志上都读过不知多少次了,所以,此刻被推到面前的杯子中,绝对掺入了那种剧毒。这家伙为了遮掩氰酸的臭味,还特别在我的杯中加入柠檬汁,他的灰黯眼眸深处闪着像毒蛇一样的寒光,显示出无论干出何等残酷无情的事也不在乎,所以,像蛇一样张大嘴咬住我,注入毒威士忌,根本不可能会改变脸色。凶器不是尖刀或手枪,而是眼前的毒药。

  ——问题是,我到底做了什么?我的确窥视了你的举动,也曾经窃听,而且还散布不实的谣言,更趁你不在时潜入你的房间。但我可以发誓,我绝对没有捡拾任何东西。难道你那个白色面具、那个不成脸孔的脸庞傀儡,是不得暴露的秘密?若真是这样,只要你交代我别声张,就算我有再大的胆子也不可能说出去的,只要你下个命令,我绝对会守口如瓶。大哥,在此之前,我之所以会做出无聊的行为,真的只是想要成为你的同伙罢了,就算当个最低级的小瘪三也无所谓,我只是想体验一下血腥的黑道世界。

  ——拜托你了解我的心愿。我的生活价值只有“别人”!二楼的乐团乐师与经常写信给他的峰子之间的事,就等于是我的事。我是无聊、小心眼的男人,没有女人,也没有胆识,只要住在楼下最边间的小白脸推销员抱着公事包出差,我也会跟着出差,他若是在酒店二楼抱着旅途上认识的女人,也等于我抱着女人。因此,这次大哥的幽暗秘密也等于是我的秘密。我只是希望你能稍微拉我一把,难道这样就必须在莫名其妙的状况下被杀死吗?

  金造忍不住哽咽了,口中说着没什么意义的话。“大哥,这样太过份了。”

  “过份?”男子惊讶似地笑了笑,“不会吧!那么,这件事就暂且不谈,先喝酒再说吧!这是我费心调制的!”

  怀中的热气往上冒的同时,鼻孔里闻到的,确实是氰酸臭味。

  “怎么啦?喝个一口不要紧吧?”男子端起自己的杯子,边暖和着双手,边阴森森地说。

  ——完蛋了,就算如此表现出真诚,这家伙还是打算杀了我……我为什么不摔破这掺了毒的酒杯?眼前,这男子凶恶扭曲的脸孔放大,金造只听到自己念着“我会被杀”、“我会被杀”、“我会被杀”的声音宛如夜快车般地驶向黑暗。

  “喂,你要去哪儿?”这家伙的确这么说!

  一瞬间,就在金造觉得背后匕首发光时,隔壁玄关突然响起叫唤“鸿巢、鸿巢”的声音。

  金造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男子也在一旁疑惑似地静听。但是,他手上并未握着应该已经刺伤自己的沾血短刀,房间地毯上也没有滴落血污。

  ——看样子,我还没被杀……

  玄关的访客迅速脱鞋上来,在走廊上大步摇晃经过这间房门前,接着四处敲响每个房门。当然,其他房间都没有人,不可能有人应答。随后,好像找到了在井边洗衣服的阿丰老婆婆,大声询问玄次的房间后,往回走来,开始用力敲门。

  刚开始,玄次好像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却似乎想不到对方会找到这儿,神情比金造还更诧异,待听到敲门声,立刻迅速将地毯上的布料丢入壁橱,然后摆出警戒姿态,大叫:“谁?”

  “是我,皓吉。”

  也不知原因何在,突然造访鸿巢玄次的人竟然是八田皓吉。听到回答后,玄次慌忙从口袋里取出钥匙,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拉开一道细缝。“姐夫,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32 瞋者之死

  

  的确有鸿巢玄次这个人——虽然在一番虚构或存在的争辩之后,牟礼田俊夫断定这个人绝对不存在。玄次不仅居住在本乡动坂坡道上方的公寓,更还是八田皓吉已故妻子千代的弟弟,两人之间有姻亲关系。知道这件事之后,亚利夫他们愕然了。但记得皓吉曾经发过牢骚说“内人的弟弟是个无可救药的流氓”,应该指的就是鸿巢玄次吧!

  但是,对于冰沼家或其他事情一无所知的金造来说,皓吉却是能够让他渡过眼前难关的救赎之神。只见他迅速越过仍一脸无法理解皓吉为何会找上这栋公寓的玄次身旁,说了声“那我先离开了”,擦拭一身冷汗地逃回自己房间。有好长一段时间,金造全身乏力地趴在布料裁剪台上,一会儿,拖着身躯来到厨房,嘴巴搭上水龙头,狠狠冲洗整张脸,这才总算恢复了还是个人的感觉。之后,他慢吞吞地换好内衣裤,胸口的悸动总算平息下来。这时,他忽然又产生了想要窥知离开后,鸿巢玄次房间里有啥动静的念头了。

  虽然只是擦身而过时瞄了一眼,却清楚看见对方是左手提着鞋子,腰间抱着包袱包,身上穿着皮夹克的肥胖男子——感觉上像极了最近名气非常响亮的“力道山”的小一号家伙。听说是玄次的姐夫,金造当然是第一次谋面,因为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比这个更重要的是,那杯掺了氰酸钾的威士忌就这样放着,又是为了什么?如果被所谓的“姐夫”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喝了,岂不就糟糕了?而且,凝神静听后,发现两人好像开始发生口角,很不寻常的话语片段传入耳际。

  刚开始,金造站在自己的房间里聆听,渐渐地终于无法忍耐走出走廊。还好,隔壁空房间的房门像平常一样打开,于是他蹑手蹑脚地进入,耳朵贴在厨房墙壁上。

  当然,即使如此费尽心机,由于所谓的“姐夫”是用快速的大阪腔调说话,玄次则是以低沉的声音回答,无从听出整个谈话内容,尤其是玄次,更是只能听到“别胡乱批评我姐姐”或“警方正在找我”几句。假设所谓的“姐夫”说的没错,那么应该是大约五天前,在玄次老家南千住发生阴森凄惨的杀人事件,而这位“姐夫”正在劝玄次勇敢出面自首。

  “我知道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能干下如此残酷的杀人案。因为你将自己的亲生父亲用麻绳捆住,再用电线勒死,然后把尸体随便丢入壁橱,企图伪装成强盗杀人。”他恨恨瞪着玄次,“早知道千代有你这样的弟弟,谁敢娶她?她长期间生病已经替我带来很大的麻烦了,想不到她死后你又干下如此冷血的杀人案。如果传出去了,我的信用立刻一落千丈。”

  “别胡乱批评我姐姐!”玄次眼眸里的邪恶光芒骤然增强,仿佛心意已决。“这么说,条子现在已经开始找我了?”

  “还有闲功夫扯这些?快,趁尚未被逮到前,干脆去自首。”

  接下来,金造突然听到互相推拉撞击的声响,然后两人似乎又再度低声激亢对话。

  此时,金造万万没想到隔壁房间的争执会与早上的新闻报导有关。他当然看过三版的“今晨世田谷大火——昭和女子大学等处烧毁五千五百坪”,以及另一则配有图片的如下报导:

  

  “警方通缉勒死老父、将尸体藏入壁橱,素行不良的次子”

  二十八日晚间九点卅分,住在荒川区南千住町三之七○,目前无业的川野松次郎(六十七岁)四天前忽然失踪,从事房屋仲介业的长子广吉(四十二岁)发觉家中状况有异,向南千住警局提出通报。会同警员搜查之后,在用钉子钉死的壁橱内发现被人以细麻绳绑住又遭勒毙的松次郎尸体,立即与警视厅调查一课连络展开进一步的搜查,根据广吉的证词,目前研判离家出走的次子元晴(三十二岁)涉嫌杀人,警方已发出通缉令。

  

  以上是该篇报导的大要。之后,某报又刊登广吉的言谈:

  

  元晴因为窃盗而遭到警方纠正后就开始成为不良分子,父亲为此经常教训他,两人之间纷争不断。

  

  其他的报纸又报导:

  

  根据调查,元晴并无固定职业,而且身为不良分子,经常窃取家中财物,据猜测,应该是与父亲吵架争执后发生凶案。

  

  晚报更报导说,连母亲遭殴打致死的尸体也被发现。如果这些真是他犯下的凶案,那么,对于本名川野元晴、别名鸿巢玄次的他来说,的确已陷入逃生无门的窘境了。只不过,被误以为是长兄广吉的八田皓吉,立刻提供元晴的照片给警方,而报纸也据实刊登,但那张照片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元晴,所以包括金造在内,黑马庄的住户,以及位于藏前与五反田一带经常送傀儡面具过来的批发商,就算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当然也不会注意到眼前的人是谁。

  即使如此,鸿巢玄次真的敢犯下这般残酷的杀人案吗?后来才知道,仿佛刻意与推定的行凶日期相符合般,鸿巢玄次托称出门旅行,从黑马庄消失到被通缉的翌日返回,立刻找来金造强迫筹钱,这一切都可视为他是回来准备远走高飞的。但另一方面,却又有他与事件毫无关联的一些迹象。亦即,他之所以奇怪皓吉会找上门来,可视为他真的到过什么地方旅行,所以没看报纸,也没听收音机广播,完全不知情的缘故。但没隔多久,玄次转眼又被断定是杀害双亲的凶手,主要完全是因为金造在隔墙窃听,突然导致的意外破局。

  对于不寻常或充满杀气的气氛比一般人还敏感的金造,一想到两人之间开始起冲突,就已耐不住性子了。虽然牙齿不断打颤,他还是让耳朵离开紧贴的墙壁,赤脚从走廊跑到后门,以手势叫唤井边的阿丰老婆婆。老婆婆边擦拭双手,边不出声询问“什么事”地走过来。两人再次走入空房间,静静站在厨房,却立刻听到玄次令人血液冻结般的嘶哑大叫。

  “就算是我杀的又如何?也好,那就连你一起解决!”

  皓吉也不服输地回以更大的怒吼,“你这杀害父母的白痴终于承认了吧!你以为我会那么愚蠢就找上门?想杀我?来呀!”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可能玄次的决心非常可怕,皓吉立刻转为软弱无力的颤抖声,“我可是带来了十几个警察过来!如果不希望上手铐,我会说服他们等你乖乖去自首。不信的话,你可以往外看看。”

  当然,关于这点,皓吉后来表示那是在情急之下说的谎。事实上,当时根本就没有任何警察在场。但阿丰婆婆与金造却在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后,知道这不是窃盗之类那么单纯的案子,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都必须尽速找人设法解决。所以,当两人跌跌撞撞地想冲出走廊时,忽然听到有人倒地的哗啦声响,同时,皓吉的尖叫声响彻整栋公寓。

  “他喝下毒药了!真糟糕,快来人呀……”

  二楼没出门的住户都带着惺忪睡眼齐聚楼梯口观望。金造与阿丰婆婆比他们还快一步跑向玄次的房门前。此时,仅往内拉开一道细缝的房门,被身体粗暴地从内侧撞击,似乎遭背部顶住砰的一声又关上了。钥匙孔上的钥匙仿佛传达手掌的颤抖,钥匙孔中发出轻微震动声地锁上房门,也就是在金造与阿丰婆婆正往内看的鼻尖前,房门从内侧牢牢锁上!

  那一定是刚才皓吉尖叫说玄次喝下毒药后痛苦挣扎的结果。隔着一扇门,可以听见激烈的喘息,以及断气前的痛苦呼喊。然后,身躯沿着房门滑下地面,好像一面剧喘仍一面拚命努力一寸一寸朝某处爬去。不久,听到衣柜抽屉拉开的声音,最后则是蛇在草丛爬行似的声响,接着无论怎么呼叫,屋里只剩一片静寂。

  “快来人呀!”阿丰婆婆完全不像平日的坚强,颓坐在走廊地板上大叫。

  即使她不叫喊,从二楼冲下来的住户也已经轮流敲打房门,反复叫着“鸿巢先生”、“鸿巢先生”,但房内就是无人应答。另外也有人冲出大门,绕到屋外,打算从窗户观察房间内部,但两片磨砂玻璃从内侧锁得紧紧的,怎么也打不开。甚至也有人拿来垫脚台到走廊上,从房门上方的气窗设法观看屋内动静。在如此的骚乱中,金造在原地傻住了,持续思索着一件事情。

  阿丰婆婆可能因为过度惊吓没注意,但刚才在房间里用关西腔调喊叫“他喝下毒药了!真糟糕,快来人呀……”那个穿皮夹克、自称是“姐夫”的猪脖子男人,到底怎么了?听到叫声时,我确实从隔壁房间望向走廊,然后立刻冲到玄次房间门前。所以,那个自称是“姐夫”的男人,绝对应该还在房里。假设用颤抖的手锁上房门钥匙、痛苦爬行的人是玄次,目的是为了不让人目睹自己痛苦死亡的模样所做的最后挣扎,那么,为何自称是“姐夫”的男人就这么毫无声响?

  这栋公寓的所有房间全都是六席榻榻米大小的同样格局,因此金造非常清楚,除了房门与窗户之外,就完全没有出入口了,也没有可以藏身的天花板或地板,但房里之所以会如此怪异的安静,会不会是那个猪头男在大叫“快来人呀”之后,为了想让心情平静,不小心喝下那杯掺了毒的温威士忌,结果却在一瞬间气绝?

  金造摇摇头,再度回想。应该没错!“赶快来人呀”的叫声在自己把头探出走廊时,肯定听到的是从玄次房间传出来的。因此,自称是“姐夫”的男子当时绝对在房里,之后也确定没有人从房门走出来。但……等一等……就在金造反复思索同一件事情,眼球不停眨动时,玄关前已围满了路过看热闹的人群,扰嚷谈论着这桩大白天发生的事件。一位巡佐气喘吁吁跑过来,穿着沾满泥泞的鞋子直接冲上走廊,用身体冲撞房门,确定无法撞开后,怒喝“快拿备用钥匙来”。更有两位巡佐跟在他身后冲入,但让金造忍不住怀疑自己眼睛的是,夹在巡佐之间不停喘息的,却是应该还在这个房间里的八田皓吉——亦即自称“姐夫”的那个男人。

  金造看着巡佐以备用钥匙打开房门。杀害双亲的凶手鸿巢玄次就仆倒在被拉开一半的衣柜抽屉前,已经完全气绝。一只威士忌酒杯掉落身旁,是玄次绝望时喝下的,这就是金造担心掺入氰酸钾的那杯威士忌吗?事实上,玄次的确死于氰酸化合物中毒,半开的衣柜抽屉深处也藏了一包氰酸钾粉末。但是,令巡佐惊讶的却是,堆积在粉末上方无数还没有眼睛与眉毛的傀儡面具——那种在方形布板上铺着白色薄绢,然后再从上面压出模子的素色面具。

  这几百张不成脸孔的脸庞,在吐血窒息的玄次身旁,每一张都同样扬起可爱的唇角,继续露出幽幽的微笑。

  现在如果拿出当时报纸的缩印版出来,都可以看到三月一日各晚报详尽报导世田谷区三宿町的昭和女子大学大火的讯息,以及这起从荒川区南千住延续至本乡动坂的杀人事件。根据报导内容指出,被杀害的不只是父亲松次郎,就连母亲阿梅(六十五岁)也同样惨遭杀害,尸体是在同一个壁橱的上层被发现。

  

  关于本案,南千住警局寻求警视厅鉴识课协助,一日清晨再度进行现场搜证,结果发现松太郎的妻子阿梅(六十五岁)后脑遭到钝器重击,横尸同一壁橱的上层。

  该警局认为行踪不明的次子元晴涉有重嫌而展开追缉,同日上午十一点卅分左右,接获长子广吉(四十二岁)通报,突击元晴化名为鸿巢玄次藏匿的文京区动坂一○一公寓黑马庄(管理员千田丰),结果元晴因为知道无法逃脱,畏罪喝下身边携带的氰酸钾自杀,送往同区驹込医院途中不治死亡。

  

  报导还述及元晴是无业流氓,经常返家要胁父母拿钱,每次都与父亲发生争执,所以这次警方研判他也是因遭父亲拒绝,一怒之下杀死父亲,更因被母亲察觉,进而连母亲也一起杀害。

  不过,此一案件存在某种微妙的判断差异。任何与事件有关的人——包括鸿巢玄次本人——都有令人陷入严重错觉、像是白天见鬼的现象。不只是许多报纸将“姐夫”误植为“长兄”,某报将“氰酸钾”报导成“安眠药”,另外也有将“殴杀”报导为“勒毙”的情况。这些或许还可以说是因为晚报的截稿期限逼近。将从事“傀儡画师”职业的鸿巢玄次报导成无业流氓,这就未免说不过去了!

  事实上,大约在五年前,川野元晴的确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就算被说成流氓也无可奈何,但他目前是专职的傀儡画师,和在南千住鱼肉良民的凶神恶煞,最后服毒自杀的“鸿巢玄次”简直是两个不同的人,而这也是令人相当不解的疑点。

  本来,持续注意冰沼家事件的人,在听到鸿巢玄次意外出现,以及突然死亡的消息时,虽然认为这才是真正以无人的白昼公寓为舞台、极端大胆的第三起密室杀人事件。但如果真的这样,又无法断言八田皓吉就是凶手,也不能就此确定再度突然出现的“鸿巢玄次”就是与红司日记上述及——大家费尽心力搜寻,却终于确定不存于人世——的那个玄次是同一个人,只是更煽起了强烈的困惑与不安。

  虽然同样是密室,但这回可不是外行人杜撰的搜证,而是内行的刑事与鉴识人员以追捕猎物的手段层层抽丝剥茧,确定这栋公寓极其平凡的六席榻榻米房间没有复杂的机关布置。当然,这也并非为了发现什么诡计,只是为了证实玄次为自杀死亡而展开的搜查。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做了以下的记述——

  首先,房门绝对是在金造与阿丰婆婆眼前关闭后锁上。窗户是两扇交错拉开式,上面的旋入式锁扣完全锁紧。此外,虽然几乎没有行人经过,面对白昼的道路墙壁或天花板当然也没有其他的怪机关。另外,全以白色水泥漆涂死的三尺宽壁橱内、厨房、衣柜上,连一条线可以穿过的缝隙都没有。整个六席榻榻米房间地板铺上浅红色地毯,再以榻榻米钉牢牢固定,拔掉钉子、掀起榻榻米,底下则扎扎实实铺了垫上旧报纸的木板,每片木板都紧密接合无法松动。约莫只有半席榻榻米大小的狭窄厨房也一样。

  采光的小窗也关闭,灰尘堆积。流理台底下的整理橱内放置着瓦斯表与空的清酒玻璃瓶,地板也是所谓的“龟甲铺”,非常坚固。衣柜里面与底下塞满脏衣物的抽屉也完全拉开,连内侧都用铁锤敲打调查,确定都是完全密实不通的。壁橱里面,棉被、行李与玄次慌忙丢入的布料也全部取出来检查,发现地板或墙壁木板连一片也无法松动。当然,也未发现任何一枚可疑的指纹,这绝对是完全的密室。

  但是,金造至今仍旧确信,而且向警方坚称,那个肥胖的男人的确是先在房间内尖叫,之后再现身于室外。至于八田皓吉,同样也否认有这种蠢事,所有指控一概推卸到底。两人彼此僵持不让的供述如下。

  

  33 闭锁的房门

  

  《八田皓吉的供述》

  唔……我是八田广吉,今年四十二岁,本籍在大阪市阿倍野区松虫街三丁目十三,目前的住址是世田谷区太子堂町四五二,最近才刚从麻布町迁入,因为我从事房屋仲介行业。大阪并无亲人,妻子病逝,目前单身。什么?名片上的名字是皓吉?那是因为需要好兆头,做生意时所使用的名字,而且两者的读音相同。

  内人千代大约在四年前过世,不过还留下双亲。是的,就住在千住的川野家,我答应内人要照顾她的双亲,到现在,每个月我都还固定汇给他们生活费用。我这个人最重视人情义理,绝对不会做出违背人性的事……这次事件真的是令人痛心!元晴是千代唯一的弟弟,是的,应该已经三十岁了。在我和内人结婚的七年前,他是个水电工人,看起来非常认真生活,其实却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你们也都知道了,只会为父母带来困扰。

  不,我虽然从事房屋仲介行业,其实是住在求售的房子,加以改建后再出售,因此必须经常搬家,很少有时间住在千住的家。昨天(二月二十八日晚上),我本来打算与往常一样汇款,可是转念想到这么久了也应该露个脸,所以前往一看,结果发现包括遮雨窗或什么的都被钉子牢牢钉住,屋里一片静寂。试着问邻居,他们也说像这种情形已经有四天了。所以我觉得奇怪,撬开门进入一看,岳父岳母都不在,于是在屋里绕了一圈,以为是有强盗侵入,不久,在里面的六席榻榻米房间发现了疑似血渍的痕迹,我心里发毛,慌忙冲向派出所。

  两位巡佐跟我一起过来,我们进入后四处搜寻,在壁橱下层寻获岳父被残杀后裹在棉被里。岳母虽然到了今天早上才发现,但你们也知道,都已经是死亡多日的尸体,实在令人不忍卒睹。

  后来这件事也造成了轰动。如果是窃盗杀人,事后的收拾也未免太整齐了,何况这里的位置很偏僻,应该不可能有窃贼上门。只有那个混帐东西,虽然已经多年未回家,而且完全不知道他住哪儿,但最近却经常偷偷回来向岳母榨取零用钱……是的,邻居们也时而会看到他。

  所以警方立刻发出通缉令。不过,我今天早上回家一趟……不,不是太子堂的家,坦白说,我在三宿还有一间小事务所。什么?对不起,我没告诉警方,因为我认为与事件无关。我一回到那儿,也不知道是谁、从哪里得知我的电话号码,马上打电话过来……好像早就在等我了,连我都感到不可思议……说是元晴住在本乡动坂的黑马庄公寓里,化名为鸿巢玄次。是的,是女性的声音,但我完全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人。该不会是那家伙的情妇吧?可能是在一起腻了,没说出名字,只听得出声音有些沙哑。我懒得拖延时间,听完之后就一口气跑到本乡,也没通知警方,真的很抱歉。但毕竟只是那种女人打来的一通电话,无从确定元晴是否真的在那儿,总觉得如果真找到人了再通知警方也还来得及……是的,对不起,我太冲动了。

  我找到他的房间冲入时,他正在和一个长相猥琐的男子喝酒。不过,那男的一见到我,马上就偷偷溜走……我想,大概不是他的同伙吧!错了吗?不,那就好。反正,我进去之后,立刻大声怒骂他:“你这个可恶的弑亲凶手,快站起来,至少要像个男人去自首。”刚开始,他完全推称一无所知,最后才终于伏首认罪。然后……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还觉得可怕呢!他开口说:“干脆连你也一起杀掉!”说完就站起身。我当然不甘认输,马上回答说:“有十几个警察在外面监视,你有胆就动手!”想不到,他随手抓起桌上的威士忌酒杯,仰头一口喝光,然后立刻就仆倒在地……这……酒杯在哪一边?管他是右边或左边,还不都一样?也许他是在喝的瞬间掺入毒药的吧?不,我倒是没看到。

  接下来就是翻白眼、痛苦挣扎。我也拼命喊叫:“他喝下毒药了!真糟糕,快来人呀……”,同时提着我自己的鞋子冲出门外,直接跑向派出所。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恐怖的情况。

  什么?走廊上有人看到,说我大喊“他喝下毒药了”之后并没有跑出那个房间吗……呵呵,我一直在房里,没有从房门出来……哪有这种白痴啊?我可是直接跑到派出所的呢!那个人一定是听错了,不,是没看到,因为我大叫之后就马上冲出去,所以他没看到……

  

  《伊豆金造的供述》

  ……因为他急着要用那匹布料向我借钱,所以我拒绝了。但是,接下来他马上说我搜过他的房间……是呀,根本没这回事,我当然不认输地反击,回答说:“因为觉得你的房间怪怪的,所以才会到你房门前,结果被你拦住了。”他却威胁说:“只要借钱给我,我就不追究!”但我仍然说:“虽然很遗憾,但我还是拒绝。”于是他才调制了那两杯威士忌。

  是这样没错,当时他是打算杀我的。因为,警察先生,像我这种不随便妥协的人,等于是那种家伙眼睛上的毒瘤……是的,一开始就冒出氰酸钾的异味,就算我从来没闻过,也可以马上知道是那种味道。是的,我坐在进入房间后的左边椅子,那家伙坐在厨房边的椅子。是这样吧!警察先生,那家伙是喝了左边的威士忌而死的吧?啊,真是可恶的家伙!他一直要我喝,还好我没听他的话。什么?衣柜抽屉里有氰酸钾?你在开玩笑吧?我怎么可能掺入氰骏钾……

  是的,虽然我没说出来,却真的很想告诉他:“有谁明明知道掺了氰酸钾还喝下去的?如果你真的打算杀我,就直接动手吧!”因为到了那种地步,我绝对会豁出去的。那家伙好像是稍稍退缩了。就在这时候,那个胖“姐夫”来了……没错,在此之前从来没见过的人。川野元晴那家伙也吓了一跳,还问说:“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真是的,早知道那家伙这么可恶,我至少会协助尽快抓到他。因为,警察先生,你也看过今天早上的报纸吧?上面的照片和本人一点都不像。不只我,公寓里的住户也没人注意到。是的,四、五天前确实出过门,虽然没听说他去什么地方,一直没回来的确是事实,到了昨夜似乎很晚才回来。在那之前,好像行动有点鬼鬼祟祟的。不过话说回来,像这种有案在身的家伙,本来就都是这样的。所以,他对我总是看不顺眼。

  呃……像他那样的家伙嘛……有一、两个情妇也不足为奇,但我倒是没有注意到他曾经带过女人回来睡觉。不,我不知道。信件?警察先生,寄给别人的信件我不可能会偷看,一方面是,我一向不在乎别人的事,另一方面,我也讨厌背后批评别人或是闲言闲语。

  接下来?对了,那个穿皮夹克的“姐夫”来了,我也暂时抑制了内心的气愤迅速返回自己的房间。这时候,像我刚才说的,里面开始大声喧哗,只不过当时我还未想到那家伙居然是弑亲凶手,只以为是兄弟吵架,为了打算到了紧要关头才过去劝架,所以去找来管理员老婆婆,从隔壁的空房间偷听,结果竟然听到那家伙用粗厚的声音说:“那就连你一起杀掉算了!”是的,我确实听得一清二楚。那个“姐夫”同样毫不示弱,大叫说“带了十几个警察过来”之类的。之后,状况一片混乱。我心想,必须马上排解才行,在冲出走廊的瞬间,听到有人大叫“喝下毒药了”的叫声。我跑到房门前,原本半开的房门却砰一声关上。警察先生,你怎么一直问相同的事呢?我没有机会窥见房内的情形,而且那个家伙从里面锁上之后,就缓缓地滑落地板,在地板上爬行去拉开抽屉……是的、不错,绝对是那家伙,因为发出气喘吁吁的声音……

  所以,我也觉得不可思议。那个“姐夫”大喊“喝下毒药了”的时候,我已经把头探出走廊外了,在他高喊“快来人呀”时,我几乎已经到达那家伙的房门前了,绝对不可能听错。说不定是我还在隔壁空房间的时候……喔,不对,确实是我已经出来到走廊上的时候。等一等,可是当时我是这样的……警察先生,反正怎样都无所谓,不是吗?只不过是那家伙输了。

  喔?管理员老婆婆是这样说的吗?听到叫声之后吓一跳,然后才把头探出走廊?当时的我脸色发白,全身发抖?我吗?可恶的老太婆!明明是她自己吓得都走不动了……

  

  ——的确,阿丰老婆婆是吓得坐倒在走廊上,但是她的供述毫无金造那种自我吹嘘。可以这么说,川野元晴自杀前的一切景象,以阿丰老婆婆的供述最为可信。虽然她是“大分之在”这个地方出生的,但这个地方位于“久住山”山谷间,是个非常偏远的乡下地方,只因为是屋主的远亲,大约一年前才被找来东京担任管理员,乡音腔调浓厚,加上又被事件发生时蜂涌而至的警方与媒体人员吓到,不断叙述“真是太可怕了!对啦,为什么会来了这么多的车子和人呢”之类的多余感想,令人有点难以忍受。

  而且,她对鸿巢玄次似乎有相当的好感。“是的,不,鸿巢先生是去年十月搬进来的,态度非常亲切善良,房租也都准时缴交……不,警察先生,完全没有女人或不良分子来找过他,像这样的人竟然会杀死父母,真的是作梦也想不到。”

  然后,她口中连连叹息道:“实在令人无法置信!”

  之所以知道玄次在二月二十四日出门,主要是因为玄次不在时,送来的报纸全都请她保管的缘故。当时,玄次满脸愉快的纯洁笑容,说是要去温泉区玩个四、五天。然后在昨天深夜或是今晨一大早、反正是无人确知的时候回来,今天上午十一点过后领着金造进入他的房间,当时好像也是顾忌着什么似地四周观望,感觉上的确有点怪,但老婆婆不在意地继续回到井边洗衣服,才刚刚蹲下,那个从未见过的胖男人就来访了,大声询问玄次的房间在哪里。之后,又经过大约十分钟,赤着脚、牙齿不停打颤的金造比手划脚叫唤她,两人一起到隔壁空房间凝神静听,发现来访的胖子和玄次正在口角,玄次大骂“干脆连你也一起杀掉”,因为胖男人操关西腔,而且讲话速度很快,所以听不太清楚,但内容应该是“我带了十几个警察”的意思怒叫,紧接着就是“他喝下毒药了”。虽然当时已经没什么害不害怕的,却还是拖着不停发抖的双脚跑到玄次的房间门前。可是,本来半开的房门突然被用力关上,尽管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却能够听到玄次痛苦的爬行,然后轻轻拉开抽屉的声音。关于这个重要关键点,两个人的供述内容完全相同,毫无矛盾。

  不过只有一点,亦即“他喝下毒药了”和两人冲出走廊,到底是何者为先?阿丰与金造的供述确实有所不同,可是如阿丰老婆婆所说的,金造本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弱男人,不可能会那么勇敢立刻从空房间冲出来,因此应该是听到“快来人呀”之后,才好不容易畏畏怯怯地从房门探出头吧!假设皓吉在房间里喊叫后,并未冲出房门,警方因为认定可能是能从其他地方出来,跑向派出所,所以刚开始并未重视这个问题。后来皓吉说他虽然完全不记得是在什么地方发出喊叫声,但如果有人在走廊目击,那目击者看到的我肯定不是在房间里,而是一面在玄关穿鞋,一面回头喊叫。尽管两者的供述内容有异,但也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两者之间虽然存在超乎常识的严重矛盾,而重点却是鸿巢玄次,也就是川野元晴离奇残杀父母以及突然的自杀,留下了许多必须查明的问题。

  根据解剖结果,推定老夫妇是在二月二十四日晚间遭杀害。其中,松次郎是被电线绕两圈后勒毙,手脚同样也以电线紧密缠绕,草率丢入六席榻榻米房间的壁橱下层;阿梅的死因则为后脑遭钝器重击两处,身体朝上,躺在同一壁橱上层仔细叠好的棉被上面,双手交握于胸前,整理得非常干净,若不细看,根本无法想象尸体会藏在那种地方。这当然是延迟半天才被发现的理由,但如此收拾善后的方式,以及将壁橱以铁钉牢牢钉住,却让警方认定这并非一般的窃盗杀人,而是熟人下的毒手,也就是离家出走的不肖子元晴所为。

  凶案可能是在与玄关联接的三席空间至内侧的六席榻榻米房间发生,花瓶与茶具散落榻塌米上,六席榻榻米房间则如皓吉所言,留下阿梅吐血的痕迹。很可能是元晴突然勒死父亲,再紧追震惊想逃离的母亲。但完全没有留下凶器、指纹等行凶关键线索。也就是说,虽然警方查出了被害者、元晴与皓吉的指纹,但最重要的尸体上的电线和衣物,还有壁橱内留下的指纹,却严重不完整,而且用来杀害阿梅的凶器,直到最后仍未能寻获。

  从阿梅后脑的伤口与头发检测出凶器明显是铁棒状物品,但该凶器是否为元晴事先准备带来的?或是临时起意拿起顺手的铁器行凶?无论哪一种,都找不到符合的物件。无论如何,只要能够发现凶器,应该就可以清楚检测出指纹,也可以大致推定行凶过程。问题在于,疑似凶手逃走路线的道路,在到达隅田川之前,有无数的泥泞水池,估计凶器就是被弃置在这些水池里,虽然勉强搜寻了几处,但毕竟不是警力所能负荷的搜查范围。

  凶器的搜索一直持续到最后才终于放弃。不过,如果这里不是南千住三丁目那座大型瓦斯储存槽正下方扩展的町区一隅,事件应该会有不同的样貌。在目前,地铁已经开通,隔着车站另一侧的七丁目建造了东京体育馆,非常热闹。但是,若来到连球场的吼叫声都听不见的三丁目,因为到处都是工厂与仓库,即使到了现在,仍像是被遗忘的世界一般僻静。

  远处莺谷与田端的高台都得以眺望的两座大型蓝色瓦斯储存槽,中间挟着巴士通道,邻接隅田川货物车站的这一带,吹拂强烈污臭的河风,到处是低矮住家的贫民区景象。命案现场右邻是汽车修配厂,左边则是围了木板的空地,对于二十四日的凶残嫌犯而言,绝对是备齐了最佳的条件。再加上松次郎的固执,平日疏于与邻居交往,没有人听见惨叫或争执。而且,遮雨窗被钉住大约四天,也让邻居以为“我还以为川野夫妇两个人出门旅行呢!谁知道……”例如,后面住家颅骨高突的太太就露出了不安的眼神叙述,而她那矮个子丈夫也在一旁解释说:“这又不是我们的责任”。

  深入询问才知道,川野家中,松次郎很难得地预定前往九州的亲戚家一个星期左右,留在家中的阿梅也隐约表示要外出散心,所以尽管遮雨窗被钉牢,仍然认定夫妇两人是出门旅行,并不放在心上。另外,阿梅也曾经透露说,儿子终于对自己孝顺之类的话。不过,她所谓的儿子究竟是指到目前每个月仍固定寄送安家费用已死的千代的丈夫八田皓吉?或者是虽然和父亲感情严重冲突,却躲着父亲来见阿梅的元晴?邻居们也无从确定。毕竟,松次郎个性顽固,既然已经认定元晴是好逸恶劳的流氓,不管什么事都只会批评恶骂。像上个星期,很难得见到元晴回来,本来想说几句好话,但一开口却是“又要回来挖钱了吗?”然后立刻转身进入屋里,对着一句话也没说的阿梅破口大骂。因此在旁人眼中,一向认为这个家庭很异常,邻居都不和他们打交道。

  随着警方深入查访,终于逐渐了解这种异常现象的原因。亦即,这个原因让父子俩互相充满了恨意,几乎可以预料到,这个家庭总有一天会招来祸害。

  

  34 伊底帕斯的后裔

   (注:Oedipus,希腊神话中遭到命运捉弄的悲剧人物。伊底帕斯原是要追查杀害国王父亲的真凶,没想到真凶就是自己,而且当时杀父后进城娶的女人竟然是自己的母亲,甚至还生下小孩)

  

  被杀害的松次郎颈上留有两道鲜明勒痕,依重叠的状况判断,应该是一度用力勒杀之后,重新解开,然后再扎实地勒绞一次,手法可谓非常残忍。但由此也可看出,凶手极度憎恨死者。一次的勒绞已经足以致命,但元晴却还用尽全力勒绞第二次,而且还缠绕手脚,如此的凶残特性完全遗传自父亲。

  自铁路员工退休的松次郎虽然被认为是中规中矩的人,但一喝了酒,立刻就变成另一个人,成了家中的暴君。同时,他对孩子的教导几近于虐待。根据简单的葬礼中眉头深锁的亲戚和邻居闲话家常内容也可知道这点。其中,警方听到的是,元晴就像养子一般受到虐待的经过。

  可能因为长子夭折,加上时代风潮的影响,原本就羡慕军人的松次郎,似乎希望严格锻炼这个不成才的次子,期望他能进入军中幼校就读,长大后成为长统靴霹啪作响的青年军官。但很不巧的是,害怕严父的元晴却学会了察言观色,一味的逃避,而且在校成绩也不佳,能够傲人的学科只有画图。小学老师虽然多次劝父亲认同孩子的画图才华,培养他更有自信,但松次郎却只是怒骂元晴软弱无能,甚至随口就说元晴的画“灰暗得令人无法忍受”,几乎都成了口头禅。

  事实上,元晴画的只是从三河岛至白髭桥一带的幽静、人烟稀少的白天风景,也就是将工业废弃物与烂泥沉淀的污水河渠乌黑景象、锈蚀的货物置放场、红砖建筑的毛织工厂崩颓的一隅等等,那种沉郁的氛围直接绘入画中。不论是油画或水彩画,元晴都能运用自如,也曾想让绘画的色彩明亮一些。可是,顽固的父亲却连铅笔也不买给他,总是带着酒后红通通的脸孔,随手撕毁元晴的作品。

  当时元晴的梦想是手上提着二十四色的粉蜡笔——能够调和出微妙的色调——漂亮盒子,描绘出令人远眺叹息的晚霞,将淡淡的水色如湖泊般扩散,让金色、橙色与朱色云彩的岛屿呈现南国风情的光辉一刻,然后更画下仿佛可以食用的树梢、带着分不清是绿色或紫色光芒的柔软新鲜嫩叶。

  元晴终于能够充分满足他那几近渴望的心愿了。但是,当他在床上抚摸着从文具行偷来的粉蜡笔盒被发现时,若不是母亲、姐姐和邻居们拚命阻止,或许早就被父亲丢进污水河道了。经过狂乱的毒打一番后,松次郎拖着元晴去敲文具行大门,强拉着文具行老板一起将元晴送到附近的派出所,对警员说:“请立刻把这个小孩绑起来,铐上手铐,送到少年监狱去!”巡佐露出苦笑劝他,但是在众人的围观下,松次郎仍然一脚踹倒元晴,要他趴在地上,向天皇道歉,甚至继续臭骂他,要他当场切腹。

  皓吉所说“从小时候流鼻涕开始,就因窃盗被逮”,没想到实情却是这样。被踹倒后仍默不作声的元晴终于抬起头时,远远围在派出所外的人群形成的一大片分不清是怜悯或冷笑的黑影,以及遥远的灯光,究竟教导了他什么?希望成为画家的心愿就在这一天完全放弃了。可是,自从被迫进入工业学校就读开始,随着体力的增强,他会转而成了不良少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数不清的离家出走和伤害事件,加上服兵役……虽然败战后的几年间,如皓吉言,“元晴暂时靠着当水电工人糊口维生”,但从小养成的深沉个性愈来愈严重,一份工作也都无法持续太久,到了昭和二十四年,二十七岁时,在演出与松次郎最后一次的冲突之后,终于抛弃了工作与家庭。

  后来,元晴是如何开始傀儡玩偶的工作?批发商方面也没有确实的记忆。但经过了三年的岁月磨练,他的技巧也成熟了,收费方面从普通脸型一个二十五圆提高到三十圆,若是十四号大小的脸型,则往上提高到六十圆,因此,他不仅已非昔日没有固定职业的混混,每个月的收入还相当可观。事件发生前的廿二日他会外出旅行,也是因为获得新工作收到了数万圆的订金。衣柜抽屉内被发现的许多半成品就是当时的成果。因为案发,池袋的批发商只好愁眉苦脸地回收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使用鸿巢玄次这个怪名字,但很可能是抱着取个雅号的心态吧!毕竟,至少他不希望一辈子只能背负川野这个姓吧!以前他住在“市之谷”阴暗坡道上的公寓时,也使用这个名字,在工作上也没说出真实姓名。星期三和星期六之所以固定出门,也是因为健身房书架上有许多与工作相关的杂志所以前往阅读,但其他人在那儿也只唤他“阿玄”。至于伊豆金造自己幻想的刺青,当然是完全不存在的。

  就这样,累积佐证的查访,一点一滴逐渐了解元晴的为人之后,针对南千住的杀人事件,似乎有必要从另外的观点来分析了。以元晴每个月的收入而论,让人很难相信他是因为回家要钱遭拒,或是为了抢夺母亲的私房钱之类的动机而杀害双亲。他之所以背着父亲去见母亲,很可能是要给母亲零用钱。至于一个星期前那次的返家,应该也是要与母亲商量,打算趁松次郎前往九州之后,带着母亲到邻县的温泉去散心吧!

  从解剖结果推定为行凶日期的二十四日晚间,元晴离开黑马庄表示要出门旅行,南千住家中的阿梅也收拾行李表示准备出门散心,据此也隐约得以窥知两人的计划。因此也可以认为,元晴当日是前来邀约母亲的,没想到应该已经前往九州的父亲松次郎还在家中,结果多年未见的父子起了冲突。从屋里留下散乱的饭桌很容易可以想象到,亲子三人可能一同用餐喝酒,但松次郎酒后原形毕露,造成阿悔的困扰,而元晴目睹最敬爱的母亲受责,自己也同样挨骂,一时之间凶暴的本性发作,上前与父亲争论,终将父亲勒死,然后因为想到一切都完了,所以干脆连母亲也杀害。基于自幼就不断累积的憎恨,他再次勒绞父亲后,抱着弃尸的心情,将手脚捆绑,丢入壁橱下层。但是,对于母亲的遗体,他则小心翼翼地安置于上层的棉被之间。之后,他总算清醒过来,便用铁钉牢牢封死壁橱与遮雨窗,带走凶器妥善处理之后,这才真的外出旅行。

  但是,他到底前往何处旅行却始终无法查明。虽然从黑马庄找到放有盥洗用具和换洗内衣裤的旅行袋,却完全没发现可以显示旅行地点的车票、旅馆火柴盒、毛巾等物品。也不知是独自一个人,或者与“情妇”同行,反正最后把钱花光,二十八日深夜返回黑马庄。到了隔天的三月一日,不知是否知道自己被通缉,于是威胁邻居的裁缝师傅伊豆金造,计划筹钱逃亡。

  当然,金造坚持那杯威士忌从一开始就掺入了氰酸钾,可以认定那是他害怕到了极点所产生的妄想。不过,元晴的确有自杀的决心。尽管如何取得的途径不明,但衣柜里的一包氰酸钾可以视为证据。在姐夫广吉,也就是八田皓吉突然来访之后,如供述内容所言,绝望的元晴一面与皓吉抗争,同时出其不意地拿起威士忌服下毒药,然后为了不让别人见到他临死前最后挣扎的难堪模样,于是将房门锁上,打算再取出氰酸钾大量服用以求速死,结果手才搭在衣柜抽屉上,就已经不支气绝倒地了。

  警方苦心追查之后所得到的事件经过大致如上所述。但是,整个过程却有某种令人难以释怀的疑点,仿佛被淡微的雾霭笼罩一般。譬如元晴回到黑马庄之后的态度,尽管他已心灰意冷,却总是过于平静。他是弑亲的残暴凶手,当然可能很清楚警方已经开始深入查缉,但从皓吉与阿丰老婆婆的供述中,却隐约可窥出不符警方通缉的赚犯描述。另外就是,关于所谓的“情妇”与皓吉所述元晴在事件前后的行动,即使彻底追查过去的元晴,也完全查不出女性关系,至于突然打电话到皓吉的事务所那个声音沙哑的女人,则更暧昧了,是否真的存在还是一大疑问。

  关于这件事,皓吉也遭到警方密切的追查。因为自三月一日再度进行现场搜证,到发现母亲阿梅的尸体为止,一切都与皓吉所述符合,全都指向是“离家出走、众所周知的不肖子”元晴犯下的案子。可疑的是,搜证结束,返回世田谷区太子堂住处之后,皓吉所表现出来的行动。

  皓吉早就提出申请,表示他白天还有一笔无法推辞的交易必须离开,下午会再出面应讯。当时,调查主任也客气地微笑答应,但等他一离去,就暗中派人跟踪身穿皮夹克、低头疾行的肥胖身影。皓吉似乎早就料到会被跟踪,只见他不断转搭电车与计程车,但由于警方误判他会朝太子堂的住家前进,因此预先绕往太子堂,结果却出了状况。皓吉在三宿的小事务所附近消失。根据他的供述,他一回到事务所,立刻就接获元晴的情妇打来的电话。可是,元晴的情妇怎么会知道今年二月初才租用的事务所电话,而且打来的时间如此巧合,首先就让人难以置信,甚至可以说这绝对不可能。

  会不会是皓吉早就知道元晴住在黑马庄?不但如此,就算南千住的杀人事件与元晴的突然自杀并非八田皓吉直接下手,但也极可能一切都是出自他的安排。

  警方提出这项疑惑时,皓吉却连眉头也不皱,一脸疲惫的表情,“也难怪我会遭到怀疑,我想可能是因为这张名片吧!你看,上面印着世田谷三宿町八五,电话是世田谷,局号是四二,对吧?也就是四二-三七四五。这是元晴给南千住的父母的,我是在那里拾获的。”

  但是,见到警方怀疑神情依旧,皓吉困倦似的眼眸深处浮现一抹似笑非笑的寒光,口气转而严肃起来。“你好像以为我在瞎扯,但我有必要撒谎吗?请仔细想想,我从未听过什么黑马庄公寓之类的,更没去过。而且,元晴是到前一天深夜才回来,如果我没接获那个女人的电话,怎么可能知道他在家?”

  确实如此没错。假设这次事件是皓吉写下的一出戏,就算警方怀疑他这样的说法是达成“完全犯罪”的凶手高唱的胜利之歌,进而指称杀害双亲也是皓吉的安排,因为某种必要原因而将元晴塑造成杀人凶手,因此以黑马庄为舞台,完成乍看之下是自杀的密室杀人事件,如此的结论未免也太不符合现实了。因为其中存在过多的矛盾。如皓吉所言,要在如此完美、紧密的时间配合之下,在准确的时间内到达从未到过的地方是不太可能的。若说真凶皓吉趁元晴因为旅途中没看报纸、未收听广播,不知双亲遭杀害,并藉此巧妙利用时机、玩弄复杂的诡计,杀害完全无辜的元晴,类似这样的幻想,与冰沼家有关的人或许可能有这种猜测,但警方就不可能这么想了。

  只见皓吉开始认真起来,口气也转为沉重。“当然,我是元晴的姐夫,受到怀疑也没办法。但问题是,我在黑马庄让元晴终于承认,他大声怒喊‘就算是我杀的又怎样?干脆连你也一起杀掉’,这应该有人听到吧?”

  经他最后这么一说,警方也清楚,既然元晴自杀是事实,尽管还留下一些疑点,也只好放弃对皓吉的追究了。重点是,皓吉完全没有杀害老夫妇的动机!只要老夫妇无投保巨额保险,何况他每个月还寄送生活费。如此看来,警方无论如何都必须找出所谓的“情妇”了。可是,这也只能想象当她与元晴一起旅行时,对案情毫不知情,回到东京后见到报纸上元晴的通缉照片,经过百般考虑之后,仍犹豫着不敢向警方举发,所以才根据不知从何取得的名片,打电话到皓吉的事务所。之后,因为她担心被扯上关系,一直躲着不露面……所以也不能说皓吉在撒谎。

  如此这般,警方在反复调查行凶过程之际,发现了一项严重的情况。这个情况不仅足以改变整个事件的性质,更可以说明元晴为何会如此平静的理由。松次郎的死因经过重新鉴定的结果显示,判定是吊死之后再遭勒毙,因而才会留下双重的勒痕。最初解剖时,由于主观上认为这是凶残的弑亲命案,办案人员是否特别留意自杀与他杀之间微妙的差异,实在是一大疑问。但是,在明白元晴并非恶行重大的流氓之后,整个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若在廿四日晚间元晴返家之前,松次郎临时获知母子二人计划出门旅行,于是残暴的个性发作,拿起手边合适的凶器杀害阿梅,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当松次郎回过神来,在考虑自首之前决意上吊,这也并非不可思议。自己绑住手脚上吊的先例很多。同时也可以判断,电线是松次郎自己选择用来上吊的工具。

  元晴正好就在那个时刻回到家。看见母亲倒卧在血滩中的悲惨景象,他很可能在一瞬间就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呜咽地进入屋中,把悬在门框或其他地方已经将近死亡或死亡后的松次郎放下来。此时的元晴并未设法急救,而是怀着累积三十多年的恨意,亲手再度勒毙一次。若考虑元晴当时的心境,或许那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的确,这是非常罕见的案例。相反地,将勒毙的尸体伪装成上吊死亡,或者乍看是他杀的上吊死亡案例相当多。但是,将自杀身亡的尸体故意以他杀的方式丢入壁橱的诡异手段,这是只因最亲爱的母亲死于眼前,导致精神错乱的伊底帕斯后裔才可能犯下的行为。而且,这样的伪装若在松次郎将要气绝时进行,就算元晴确实有犯意,但警方想要证实他是否可能行凶,想必也是非常困难的。

  若是自杀,是否能找到松次郎利用哪根柱子或门框的痕迹也有问题,更何况元晴会将杀害阿梅的凶器刻意带走藏匿的心理也令人费解。另外,即使是双重勒痕,法医学上也出现了各种不同的论点,同时,元晴在黑马庄突然自杀、至今无法辩白,他真正的心意,目前也已无从知悉了。

  唯一能说的是,川野家族体内流动的不祥鲜血,总有一天会以这样的形态爆发。尽管小时候想成为画家的愿望遭断绝,只能靠彩绘饰偶脸型慰藉梦想的川野元晴,亦即鸿巢玄次,无论是否为弑亲嫌犯,却就这样结束他三十几年的生命,这就是唯一的事实。

  黑马庄的玄次房间暂时封闭,因为皓吉拒绝接受玄次留下来的家具,最后只好拍卖。虽然警方从一开始就没放在心上,但是在陈列了健身杂志和一些畅销小说的书橱一隅,却有一本感觉上不太相称、崭新的大开本红色画册——强纳森·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

  

  35 杀人日历

  

  二月二十八日晚上畸形的红色月亮在笑什么?目前,冰沼家的人已经非常清楚,也就是“冰沼家杀人事件”并未结束,反而朝正确的方向一步步前进。然而,这次鸿巢玄次的突然出现与死亡,到底又该如何解释?凡此种种,绝非这些业余侦探所能掌握。若说是同一个凶手拟订的缜密杀人计划,也未免太缺乏关联了。但若视为连续的偶然,却又感觉背后似乎有什么黑色丝线贯穿其中。愈是一一考量炫眼杀人的每一个真凶、动机与行凶手法,就愈感觉到这都是一些极不合理且脱离现实的突发事件。唯一确定的是,红司所构思的未完成长篇作品“凶鸟的黑影”,已经不是用笔写在纸上,而是到了以尸体连缀,逐渐接近完成的阶段。直到狂人A、B、C、D的C为止,连续不断发生的“杀人轮舞”已是无庸置疑的了,如此一来,剩下的D,也就是“痴者”之死,就必须视为将是预定中会发生的事件。

  黑马庄事件经过大约一星期的三月七日傍晚,亚利夫他们再度于下落合的牟礼田家聚会。牟礼田已在电话中一一说明从相关报社得知的事件详细经过,同时又表示,希望今天讨论紧急善后的对策。虽然明知他想讨论什么,但路痴亚利夫却想不起来只去过一次的牟礼田家要怎么走。不得已,只好在高田马场车站前与久生会合,结果却又有事耽搁了一些时间,只好匆匆忙忙搭上计程车赶去。一抵达车站,就发现这位脾气善变的“红色女王”戴着土耳其玉耳环显得非常焦躁,不时在站前的阶梯上爬上爬下。

  她身穿珍珠桃红色套装,斜戴同色的钟形帽,乍看有如高级住宅区的大家闺秀般温柔,可是当亚利夫从背后打招呼,她就立刻瞪眼回头,也不管一旁还有很多人,便开口大声斥责:“你到底到哪儿瞎逛了?如果必须在这种吵死人的地方等十分钟,甚至十五分钟。我可还有很多事等着处理呢!知不知道?”

  她把骆驼色风衣搭在小手臂上,就这样晃呀晃地穿越马路,到了派出所转角时,口气还是很不高兴。“刚才我很想自己先走!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忙碌的。十二月起,我常往冰沼家跑,结果把电台的工作都耽搁了,现在嘴角也因为火气大,都破了、干了。”

  法国香颂唱片方面都还未成气候,正职的广播剧剧本也因为事件而怠懈下来,难怪她会唉声叹气的。但面对这样的情况,亚利夫也一样,近来常向公司请假。事到如今,也只能静观其变。然而,对于今后会有何变数仍感到不安,因此沉默不语。

  过桥之后,久生心情似乎也变了。“若与阿蓝比较,你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因为他……”

  “对了,他今天也是自己先过去吗?最近我打电话去目白,他一直不在家。”

  “啊?你不知道吗?”久生讶异似地回头,“那小孩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

  “没错。因为东京大学的入学考迫在眉睫,结果却发生这次的事件。虽然他本来就不打算参加考试,但多少也受到不小的打击,因此感到有些失落而离家出走,现在也不知道他跑什么地方去了。前些天,苍司好像回去过目白,后来又因为B型流行性感冒发高烧,返回腰越之后,就一直卧病在床。事实上,冰沼家已经呈现毁灭状态了。也不知道庭院的情况如何,若只剩下红司那株玫瑰独自成长,那就恐怖了。”

  听久生这么一说,亚利夫也想起在荒芜的庭院深处,红司种下的玫瑰“献给虚无的供物”冒出红疮般新芽的画面。如果没施肥,也没修剪枝叶,照理应该不可能顺利成长。但只要在红司的执念笼罩下,新芽绝对会逐渐褪色,开始散发白绿色光辉,不久便会抽出嫩叶,伸展细小绿茎,像蜂蜜般透明的棘刺闪耀出生动的光彩迅速成长,终于长成血色的花蕾。在风中摇曳的这朵花,就是全世界仍无人培育出的“发光玫瑰”。可是,在花朵傲然绽放的那一天,莫非也正是红司的预言成真,“杀人轮舞”告终的一刻?

  一想到为了让这么一天来临,玫瑰根须爬行于腐土之间,绿茎不断吸收养份,这让亚利夫有了着某种领悟,亦即,所谓植物开花的理所当然现象,实际上却孕育了极端残酷的意义。

  久生仿佛也忘了自己说过的话,静静站立在熟悉的坡道上,为了昏暗中掠过鼻尖的一抹甘甜芳香,叹了一口气。“这个时节,到处都能闻到沉丁花香。”

  出来迎接的牟礼田肩背微缩,神情黯郁,脸上甚至可以清楚见到翳影。让两人进入客厅后,立刻介绍已经抵达的一位客人。

  是个身材瘦削的少女,怎么看都还是个女学生模样,散发肥皂香气的脸颊酡红,露出似辩解般的微笑。“我是月原伸子,今天是为了阿蓝的事来找大家商量。”

  根据月原这个姓氏,她似乎就是被称为“罗娜”(注:发音与Luna同,有月之意)、高中与阿蓝同窗的青梅竹马恋人。如果与阿蓝并肩站在一起,怎么看两人都只像是一对兄妹。

  她眨动乌黑的眼瞳,接着说:“牟礼田先生答应帮忙,因此我就不担心了。可是,我又很想见大家一面……东京大学第一次入学考是在这个月的十号,如果能和阿蓝一起参加考试,我的心情一定会更有自信。”

  亚利夫杵在原地,痴痴望着正准备离开的少女她那汗毛发光的粉颈。

  “好可爱的女孩呀!和阿蓝很配,简直就像玩家家酒的一对恋人。”互相握手,送对方出门后,久生似有所感。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久生将蓝绿色手套和小皮包丢在长椅上,在一旁坐下,对不安站立的牟礼田说:“你总该说点什么了吧!就在大约一个礼拜前,你说这个世界上没有鸿巢玄次这个人,也说过红司扮演被虐狂的可悲,还断言冰沼家并未发生犯罪事件,害我以为事件就要这样半途落幕了。但如今却有了这样的发展。如果你当时没刻意隐瞒,或许还来得及防止这次事件的发生……”

  “别这样挖苦我!”牟礼田终于在一张沙发坐下,苦笑回答:“我并未隐瞒,只是当时作梦也没想到真有鸿巢玄次这个人,而且还是八田皓吉的小舅子。事实上,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难以置信。我因为无法释怀,还特别向岭田医师再次求证,知道红司背上的瘢痕确实是过敏性皮肤炎,绝对是医学上的问题没错,所谓鞭笞他的流氓,应该是恐怖的幻想。但如此一来,红司又是如何知道鸿巢玄次的存在?为何将日记中的虚构人物取了这个名字、甚至还设定他住在坡道上的公寓?这就令人费解了。红司自己应该不认识真正的鸿巢玄次,也不知道黑马庄的存在,所以绝对是听过什么人提及。究竟是谁告诉他,鸿巢玄次曾是水电工人的事?关于这点……”

  “你到底在说什么!”久生浮现怜悯的表情,“不认识真正的鸿巢玄次?为何如此断言?就算与被虐狂或虐待狂无关,但也可能是在某处偶然邂逅,彼此情投意合吧!假设玄次未表明自己是画师,那么红司会认定他曾是没事可做的水电工人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问题不在这里,而是两人亲密的程度如何,玄次与冰沼家的两起杀人事件有多少关联。你在电话中提及,玄次每个星期三和星期六晚上都会前往健身房,但冰沼家发生的两起事件不也都是在星期三和星期六晚上?不可能有这么偶然的巧合!健身房方面应该也不会记得玄次前往的日期吧?”

  “正巧,他们确实记得。”连牟礼田自己似乎也感到不可思议,“那是在有乐町天桥下的健身房。经过询问,健身房经理立刻就想起来,十二月廿二日是力道山选手与木村选手摔跤比赛的日子。那天,从傍晚起,常来的年轻舞蹈家藤间百合夫也来了,和他的密友玄次一同前往银座提前庆祝圣诞节。藤间会与玄次搭在一起,感觉上很奇怪,但两人的交情似乎从以前就很不错。听说一直闹到将近十二点,所以只要深入调查应该就可以查清楚……。至于二月五日至六日虽然不记得,但我认为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必要。最重要的是,红司不可能是在偶然的情况下邂逅玄次,也更不可能只是随手写了那些日记,正在思考要为虚拟的人物取什么名字时,忽然听到有人提起鸿巢玄次这个名字,就这样凭空拟订计划……”

  “这……你的说法才是真正的幻想!没有证据显示两人并非直接认识。再说,若一定要认定红司是听谁提及的话,那绝对就是皓吉,除了皓吉说溜了嘴,还会有谁?”

  “如果幕后还有我们完全不知道的第三者……”

  “又来了,又是‘第三者’?”久生极尽轻蔑地说,“你说过‘擅自不断创造角色的侦探再多也无用’吧!实际上,在这次的黑马庄事件中,可以肯定的是,与先前的密室不同,重点在于凶手只有皓吉。就算暂时不管皓吉在第一起和第二起杀人事件中扮演什么角色,但我们还是应该先解开黑马庄的密室诡计。当然,他绝对早就知道小舅子川野元晴化名鸿巢玄次,就住在本乡动坂的黑马庄。但我认为,现在唯一的方法只有拆穿诡计,其余的就让本人自白。冰沼家的丑事曝光应该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若置之不理,很难说不会再发生第四起命案……”

  “能否顺利解开诡计仍是一大疑问。”亚利夫略带顾忌地打岔,“到目前为止,我们不是每次都失败了?每次发生事件就思索密室诡计,结果每次都找到判断错误的凶手。我想,我们不能再这样开玩笑了。就算现在发现了诡计,确定凶手的确是八田皓吉,但如此一来,一定会再发生第四起密室事件,而且死者绝对是八田皓吉。再说,‘凶鸟的黑影’中,A、B、C、D的D是死于A留下的诡计,所以最后的凶手是最先死亡的红司,这样才真的变成永远无法解决的‘杀人轮舞’。假设如吟作老人所言,贪、瞋、痴三恶,依橙二郎、玄次、皓吉的顺序灭亡若为完美的程序……不,依目前的状况来说,一定就是这样。所以,为了不让第四起事件发生,我认为最好暂时将密室诡计的思考挪后。”

  “那你说该怎么办?”被泼了冷水的久生赌气说道。

  “有个解决的方法。”牟礼田语气坚定,“由我们先创造出第四起密室杀人事件。”

  “什么?”

  “也就是搭乘时光机,事先观查未来的杀人现场!你可以不必摆出那种夸张表情。如果发生第四起命案,被害者是皓吉,使用的密室诡计是先前提过的PA等于PB的公式,而我们就根据这个公式,在实际命案发生前尝试组合,观察它会以什么样的状况进行。若有必要,我也可以用小说的形式写出来,只要当成实际一定会发生的情境去检讨,应该就可以浮现红司所谓的‘骇人的真相’吧!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阻止这起事件的发生。”

  所谓预先指出未来的事件与行凶方法,在事件发生前本来是久生最得意的台词,结果发生事件后却很快被戳破,难道牟礼田真能办到?

  面对神情不安的两个人,牟礼田改变了口吻。“那天晚上我之所以说冰沼家没有犯罪事件,主要是认为既然橙二郎死了,应该不会再出现杀人事件,所以如果能收拾残局,我希望就这样收场,只要几年后有谁忽然注意到‘原来是这么回事’,就已经足够,没必要继续深入追查下去。但如今玄次死了,就不能有这样的想法了,虽然不知自己是否真有能力,但我仍必须找出真相,毫无隐瞒告诉你们实情。只是鸿巢玄次真的存在,红司也知道这个名字,实在是很恐怖。另外,玄次住在本乡动坂的公寓,我也感到很不可思议,毕竟有太多怪异的巧合了……”接着,牟礼田仿佛有所察觉地笑了,“不,侦探应该不可以这样说话吧!但无论如何我想拜托你们的是,接下来我所说的话、做的事,或者要谁做什么事,无论看起来何等怪异愚蠢,都希望你们能信任。因为在找出玄次死亡的真相同时,还必须比凶手更早组合下次杀人事件的话,我或许就无法一一说明自己行动的意义了。”

  然后,他突然起身,走向隔壁房间,拿着写有内容的纸条回来,但却又好像犹豫着是否要交给我们,边在手上把玩。“这是刚才说的巧合之一。若能撕下另一张与此相似的日历,你们就能了解我为何对玄次在动坂的公寓感到不可思议了……若只是看表面,这根本是毫不足奇的一般日历,因为上面只是从本月的三月一日到今天三月六日每日新闻上刊登的杀人事件标题。”

  他递出的纸条上最先是一日的黑马庄事件。有如下的文字:

  ………………………………………………

  三月一日 残酷杀害双亲的次子自杀

       横滨,杀害一家四口

    二日 老人遭蒙面男子刺杀

       杀害亲妹埋在树下

       以猎枪射杀养父

       毒杀总经理

       刺杀新婚妻子

    三日 新小岩路上的杀人事件

       勒毙女高校生

    五日 银座,杂货商人命案

    六日 江东,泥水工遭枕木击毙

  ………………………………………………

  

  “同样是六日,还有一则司机开车撞死人后,假装载送尸体前往医院,其实又载回原处弃尸的报导。像这样,无论你在脑海中如何描绘恐怖小说或侦探小说,在现实生活中,却写不满一张纸。现实生活中发生这样的案子已经快令人发狂了,只要一想到自己也在这个世界的一角呼吸,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渺小了。”牟礼田补上这样的感慨。

  正在阅读纸条的两个人,很难猜测这段话有什么样的意义,都露出诧异的神情。

  事隔多年,迄今仍留在多数人记忆中的是,调查时间拖延很久的五日的银座杂货商人命案。但今年一九五五年三月初的杀人风潮,远远超过往年初春发生的异常犯罪比例,报纸也刊登“恐怖的连续杀人事件”【每日新闻.3.7】、“杀人事件已超过三十件”【读卖新闻3.16】的大幅标题,让人不禁为连日不断的凶案蹙眉。可是,明明去年才创下未曾有过的杀人新纪录,今年却又爆炸性地增加。拿一月到二月底为止的杀人或纵火案件来看,与去年同期相比,就已经出现2.5倍的成长。而且进入三月后,更是呈现血肉模糊的惨状。



  连续过度异常的杀人

  案件调查赶不上案件发生的速度



  等等报纸上的标题即使已在记忆中远去,但我们却千真万确地生活在这样一个疯狂时代。

  本以为牟礼田取出的纸条会传达某种神秘的巧合,但在得知只是一般的报导内容后,久生立刻摆出推据的动作。“虽然你费心拿出这张纸条,但这些报导我都读过了,没必要再看一次,重要的是,你不能快点想想办法吗?”

  “快点想想办法?”

  “真是的!虽然无法要求你像史上的名侦探那样快刀斩乱麻,但至少也该说一些让我们忍不住拍案叫绝的惊暴内容吧!”说着,久生用力朝牟礼田的身体打了一拳。

  但牟礼田不当一回事,拿回纸条,摺叠成小方块。“你真的不懂吗?这张日历可是解开冰沼家事件的重大关键!这么说,奈奈,你是想先知道黑马庄发生了什么事吧?可是,如刚才光田先生说的,可能又会导致错误的判断……”

  “所以啊,就不要有错误的判断嘛!”她的语气好像我们都很愚蠢,“黑马庄的公寓只是六席榻榻米的套房单间吧?而且,这次的事件与冰沼家的事件不同,既有目击者,又有警方介入调查,我认为无论使用何种诡计,都不至于会有太离谱的错误判断。换句话说,只要掌握了皓吉如何从那狭窄的六席榻榻米密室脱困……”

  牟礼田厌烦地打断还想继续说话的久生,“如果你真这样固执,我也没办法,只好学学史上名侦探的方式说明了。首先,黑马庄虽然是六席榻榻米单间的廉价公寓,但我总觉得,那房间还有另外一个通往异次元空间的切面,也就是说,除了所谓构成房间的天花板、墙壁或地板的三度空间之外,肯定还有第四度空间的出入口,凶手可以从这里自由进出……明白我的意思吗?”

  

  36 第四度空间的切面

  

  牟礼田不知何时收起刚才的纸条,然后像变魔术一样取出另外一张图。那是疑似黑马庄玄次居住的六席榻榻米房间俯瞰图。从天花板往下看,衣柜抽屉拉开、有男子仆倒在地。

  牟礼田手指头弹着这张图,“虽然应该不需我提醒,但我还是要稍做说明,也就是天花板全漆上了水泥漆,墙壁也一样,连一条线穿过的缝隙都没有。窗户和房门也属墙壁的一部分不谈,地板则连榻榻米都掀起来检视过,每一块木板都没有移动过的痕迹。所以我们这么想,在这房间里,还有一个只有凶手才看得见、只有凶手才可以自由进出,像是任意门(瘦狼编注:动画片“哆啦A梦”里的道具,有了它,可以离开现在的空间)的开口……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怪想法?这并非没有道理。裁缝师傅金造是目击者之一,从他口中问出了不少事情。他说皓吉那天来到黑马庄时,他刚好也在玄次的房间里,玄次拜托他帮忙卖掉布料。这时,皓吉进入房间,所以金造离开。不过,根据他瞄了一眼的记忆,皓吉一手提着自己的鞋子,另一手确实拿着装有东西的包袱。因为记忆有些模糊,感觉上好像是文件包,又好像包裹着某种细长形状的盒子。但提着包袱是绝对可以确定的。这么说来,玄次死了之后,皓吉将包袱放在哪儿呢?他不可能提着他包袱跑到派出所。假设他途中未丢弃包袱,那包袱一定就是留在玄次房里的某处吧?但据我所知,尸体旁并无留下那种东西的纪录,因可以得知只有那个包袱不知消失于何处。常然,房门在警方人员抵达之前是从内侧锁上的,后来警方以备用钥匙开启房门……

  这是一点。还有,皓吉大叫‘他喝下毒药了’,金造和管理员阿丰婆婆跑到房间前面时,房里响起玄次用力关上房门,爬向衣柜,拉开抽屉的声音。根据金造所言,此时最后听到的声响不是拉开抽屉的声音,而是某种仿佛蛇在草丛中爬行的轻微声音,虽然短暂时间内确实听到,但毕竟因为事发突然,他自己也不太敢确定。然而……”

  牟礼田忽然住口,凝神聆听的两个人也忍不住对望。假设静寂的白昼密室里,有东西发出沙沙声响经过吐血死亡的尸体旁,那……

  “包袱或声响都只是金造这个脑袋不灵光的男子所见所闻,只凭这些,什么都还很难说,但是,如果吸入这两种东西,使之完全消失的地点就在六席榻榻米房间的某处,说房间里有四度空间切面或任意门之类的,就绝对不会是突兀的幻想。”

  “所以呢?那个切面或门是可以容纳活生生的人进出的大小?”持续思索的久生,脸上表情像是终于想到了什么,反问道:“你的说法虽然酷似《犹大之窗》(注:这是美国作家约翰·狄克森·卡尔以‘卡特·狄克森’的别名于一九三八年发表的作品)里的问答,但所谓的切面应该是四方形,就像保险库一样,在一片漆黑的密闭房间里突然张开一张大口吧?”

  牟礼田没回答。

  久生紧接着说:“我很清楚你的意思,也就是说,一切都只是你的幻想,对吧?如果真有那样的切面就好了……但是,知道吗?你提到包袱什么什么的,或许皓吉事后想起来,已经麻烦警方取回了也说不定。至于轻微的滑行声响,也可以说是玄次拉开抽屉的手从握把滑落、在榻榻米上无力游动。根本就没必要提出什么第四度空间如何如何的。”

  “话是这样没错。”

  “真是靠不住的侦探!”久生重新打量牟礼田,“最近我一直在想,你难道不认识哪位可以信赖的恩师吗?”

  “怎么说?”

  “没事!只不过通常自己没能力解决时,一般人可能就会马上跑去找认识的银发老教授吧?这时,老教授虽然在书房足不出户,却能像解开纠结的绳团一般,轻轻松松就把问题解决了。”

  久生像平常一样掏出香烟,身体侧向左边。

  牟礼田立刻递上打火机,温柔地开口道:“我在想,你何不也学学福尔摩斯退到幕后,开始写一些《蜜蜂的实用便览》之类的东西?”

  尖锐的反唇相讥后,他恢复严肃的神情。“所以,我最初也曾说过,在冰沼家事件中,令人毛骨耸然的是,只要稍微深入追查密室诡计,马上就可以掌握似乎是线索的东西,但如果因此得意地循着线索追查,却立刻会看见完全判断错误的妖魔脸孔。这次的黑马庄事件也一样!我之所以提及第四度空间切面并非只是幻想,现实世界存在疑似的现象,也有许多作家利用这种现象组合犯罪情节。但这么做的话,事件的性质又会彻底改变,结果是已经消失的人突然出现,接二连三展开疯狂的杀人行径。但这不可能……”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问题是,现实发生的命案不也很疯狂?好了,别再拖时间了,希望你好好说明黑马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次,牟礼田像是看到稀有物品般凝视久生的脸庞。“但你应该也想到了吧?之前我应该已大致说明了概略经过,最后皓吉在房间里大叫‘他喝下毒药了!真糟糕,快来人呀……’,金造和阿丰婆婆从隔壁房间跑向玄次的房间,但玄次的房门在两人眼前关上。之后发出苦闷喘息声锁上房门爬到衣柜的男子,奈奈,你认为那真的是玄次,或只是皓吉模仿的声音?”

  从刚才一直默默听着两人对话的亚利夫,情不自禁抬起脸来。当时的情景虽然只能任凭想象描绘,但八田皓吉真的会在杀害玄次之后,刻意引来两名目击者,模仿玄次关闭房门,发出痛苦的喘息声爬行?然后在声音停止的下一瞬间,像施展魔法般让自己肥胖的身躯从房间逃脱,装做若无其事的模样跑向派出所?

  久生停住夹着香烟的手。“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但是……”像是在脑海中整理一般,她继续说道:“皓吉的确从未去过黑马庄,这是事实。然后在接获某人通知前,完全不知道玄次刚旅行回来。这样的皓吉不可能在白昼,而且是在突发的状况下,完成魔术般的密室诡计杀人……这表示,那天那个时刻来到黑马庄的人的确是皓吉,也的确巧妙毒杀了玄次,一定……不,不对,皓吉确实到了黑马庄,可是后来……”说到这儿,久生仿佛害怕什么似地睁大了双眼。

  “后来?”牟礼田诱导似地追问。

  但是,久生突然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诡异地沉默不语。

  牟礼田凝视她,反而因安心而放松双肩。“没错,调查黑马庄后终于明白,皓吉后来变成了与石魔葛雷姆(注:Golem,犹太教传说中,由泥土制作成的假人,只要在假人额头上写下某些字母,泥人就会有生命。此处引用的是一九三六年由法国导演朱里安·杜维叶(Julien DuvIvier,1896-1967)执导的‘Le Golem’,他同时也是经典电影‘翠堤春晓’的世界级导演)一样的泥人。但我害怕的是,因为这样也可以完全说明之前发生的案子。假设苍司与藤木田老人也早就知道有石魔的存在,坚持不愿交由警方处理,打算自行解决,这倒是可以理解的……我所谓今天聚在一起讨论善后,也是想商量知何把‘石魔葛雷姆’送回土中。”

  牟礼田虽然明确说出了石魔葛雷姆,但亚利夫还是一头雾水。不知什么时候,一家生意不佳的电影院举办名片大展,牟礼田去看过杜维叶的作品“石魔葛雷姆”。内容是被关在地牢里的石魔葛雷姆——费基南德·哈特饰演,也就是传说中的石魔冲出牢笼发威。的确,石魔的力量足以空手耍弄狮子,感觉上就像电影“金刚”或“巨猩乔扬”。但留在记忆中的只有最后阿里·包尔饰演的鲁道夫二世双手一闪,石魔葛雷姆巨大的身躯立刻化为泥石崩塌地面的场景。但我们现在讨论的事件与石魔葛雷姆有何关联?是说那个穿皮夹克的胖皓吉其实就是凶暴的石魔葛雷姆?即使如此,既然提到送回土中,那么谁又像阿里·包尔那样双手一闪?亚利夫无从猜测。

  只是,从“苍司与藤木田老人也早就知道有石魔的存在”一语来推测,因为这就表示冰沼家的恶灵,绝不可能像中世纪传说里的石魔葛雷姆一样苏醒过来,所以苍司不得不放弃追查凶手,隐忍一切而容许死亡的发生。至于藤木田老人,他也察觉到了,因此才匆匆忙忙逃回新潟。虽然勉强可以理解,但若虑及为何还要在黑马庄杀害玄次,这就不是亚利夫所能明白的了。

  “我虽然不懂什么石魔葛雷姆,但皓吉究竟有何可怪之处?是像杰奇医生与海德(注:《化身博士》中具备双重人格的角色,杰奇医生本为善良的知名人士,却因喝了一种药水,成了人人厌恶的猥琐男子海德。作者为史帝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一样,被另外的人格取代吗?”思索良久,亚力夫终于忍不住问道。然后不待回答又接着说:“但就算变成不同的人格,就算变成了泥人,杀害玄次之后,这个怪物又消失于何处?因为警方应该充分调查过,只要是活的、会动的、就算小猫也无法进出那个房间……”

  “所以,是藉着第四度空间的切面消失的。”牟礼田又反复相同的回答,“如此分析起来,皓吉的背后总是隐藏着我们看不见的怪物,而那就是事件的主角。即使在黑马庄,那家伙也静静等待时机来临,在皓吉发出叫声冲出房间的刹那,不知不觉间取代了皓吉,金造与阿丰婆婆自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第三者存在。但事实上,如果在两人眼前假装是玄次锁上房门,以及在榻榻米上爬行的都不是皓吉,当然就完全是其他人了,亦即我说的第三者。只有这个第三者有办法完成逃离白昼密室的大胆诡计。第四度空间切面乃是为了这家伙而开启和关闭的。至于衣柜的抽屉被拉开,之后又有轻微的爬行声响,在他的诡计中绝对有其必要性……”

  但是……亚利夫本想开口,却又咬住下唇。就算这个陌生怪人替代了皓吉,那么这家伙究竟躲在黑马庄的什么地方?他到底是谁?为何要杀害玄次?而且,与红司、橙二郎的死又有什么样的关系?

  牟礼田朝一无所知的亚利夫点头,“也难怪你无法理解。而且,一直靠着这张图,很容易陷入安乐椅神探(注:虽曾有其他作家以安乐椅神探为主角撰写推理小说,但此处应是指美国作家雷克斯·史陶特(Rex Stout,1886-1975)以尼洛·伍尔夫为主角的版本)的窠臼。如何,最近找个时间到黑马庄现场看看吧?玄次的房间仍由警方封锁,应该无法进入。这个诡计不是什么特别的装置,在金造的房间应该也可以发现第四空间的切面!或许还能让你见到石魔葛雷姆躲藏的地方。”

  “真的吗?”

  “嗯,不只黑马庄,最好也到南千住的老家看看。另外,到皓吉位于太子堂的住处,或是三宿的事务所,我想应该也会有意外的发现。”

  这个不愿再守株待兔的业余侦探打算进入还留着血腥气息的杀人现场提议,亚利夫他们当然非常赞成。当下决定下礼拜天的三月十三日下午,由久生借车前往。

  “可是,这样没问题吗?”久生准备离开时有所不安地问道,“不,我是指接下来你自己一个人要如何解决……事件发生至今也已经七天了,不是吗?如果是石魔葛雷姆,应该已经开始计划下一次的杀人了……”

  “所以,我刚才不就说过了?”牟礼田站起身,语气充满自信。“要让石魔葛雷姆回归泥土,我们就必须比凶手更早创造出第四起的密室杀人事件。要知道,如果发生下一起杀人事件,被杀害的一定就是A、B、C、D中的D,也就是八田皓吉。而且,试着观察截至目前为止的事件被害者死亡的方式,依序是密室中的病死、意外致死、自杀的形式,而人类死亡的方式最后已经只剩他杀下,所以皓吉必须是在密室中遭他杀,也就是最不具意义形式的死亡。其中使用的诡计虽然是红司所留下的PA等于PB的等式,但我已经逐渐了解这个公式的意义了。红司似乎是以冰沼家二楼的书房为背景而写出这个公式,第四起事件的现场自然会再度回到那里。虽然事先决定舞台有点怪,但我打算将那儿改建成适合最后的密室,比以前更严密地在两扇房门内侧加上门闩,并给予适当的装饰和设备。虽然最后缺少的只剩凶手……”

  ——若以到目前为止的事件经过来分析,或许下次出现的杀人事件会如牟礼田所说的那样。话虽如此,但真能预先设定杀人现场、准备使用的诡计,甚至预定被害者吗?

  久生似乎担心了起来,颦蹙眉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这时候岂能开玩笑?”牟礼田显得颇兴奋,“我是反复思索后才发现,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解决冰沼家事件了!若我们置之不理,也许会出现光田刚才说的,皓吉会死于下一个密室之中,而凶手只能是坟墓中的红司。为了阻止‘杀人轮舞’出现,我刚才试着假设石魔葛雷姆的存在。问题是,想要拆穿真面目,仍然必须真正地创造出这起虚构的杀人事件……因此,开始动手前,我会先取得苍司的同意,请他实际找来皓吉住在书房。”

  “让皓吉住在冰沼家?”亚利夫忍不住轻呼出声。

  “没错。像那样的宅邸不该让它变成空屋吧!还有,目前正好和新的买卖契约扯上关系,加上皓吉一贯都是自己管理房子之后再出售,丝毫不会显得不自然。”

  “真是的,这样一来,冰沼家终于成了疯狂帽子商人(注:在《爱丽斯梦游仙境》中出现的帽子商人角色)的新高帽了。”久生悠闲地说。

  但亚利夫胸中又莫名产生一股新的疑惑。皓吉背后所谓的第三者石魔葛雷姆或其他泥人之类的,目前只是牟礼田基于假设想象出来的虚拟角色,这个角色唯一存在的理由只是为了解释黑马庄的事件是密室杀人。换句话说,是假设在金造与阿丰婆婆这两位目击者面前关闭房门的人并非皓吉,也不是真正的玄次,而是某个神秘人物。当然,这个人是从哪里出现的?消失于何处?而且有什么动机?这些都极端暧昧,也无法掌握他与关键人物皓吉有何关联。虽然牟礼田说是为了拆穿真面目而预先准备第四个密室,但真的是这样吗?或是……

  心思一片混乱的亚利夫耳际又传来牟礼田得意的说明,说他自己在第四个密室中的功能。

  “……所以,我的名字也不是现在的俊夫,而要改为敏雄,因为这会更符合侦探身份。”

  

  37 纵火日历

  

  “皓吉好像真的进入冰沼家开始管理了!我今天试着打电话到目白,结果竟然是他接听,他说‘你是奈奈村小姐吗?我常听到有人提起你’,一副好像跟我很熟悉的样子。”十三号礼拜天中午过后,在牟礼田家碰面。才刚见面,久生就惊讶地说道。

  苍司还留在腰越,阿蓝仍离家未归,或许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一听到八田皓吉已住进冰沼家,亚利夫就感觉,皓吉像一只阴森的蜘蛛张开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成了这幢宅邸的主人。真不知皓吉自己有何感想?牟礼田企图藉此拆穿潜伏在背后的阴谋者真面目,无论结果如何,本来计划今天一起前往黑马庄,亲眼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想不到牟礼田却愁眉苦脸表示“不可能了”。并且说明警方的搜证陷入意外的僵局,再加上南千住的松次郎之死,也因为疑似上吊之后再被勒杀,所以重新展开新的调查,因此在黑马庄与南千住的川野家进行无数次的反复搜证,目前还无法让业余侦探进入现场,更何况久生也没借到车。

  “我们待会儿从三宿到太子赏绕一圈吧!对了,又发生更怪的事了。就是我上次说的奇妙巧合竟然通通到齐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恐怖。你们注意到了吗?前天的晚报……”

  “前天?”久生反射般性地反问,但似乎立刻想了起来。“我正想说呢!前天,也就是十一日,应该是那件事吧!‘朝日晚报’刊登麦克里迪蓝色玫瑰终于进口日本的报导……”

  红司死亡的去年,一九五四年,麦克里迪、柯迪斯、梅杨这三位英、德、法三大玫瑰栽培名家,同时宣布成功栽培出蓝色玫瑰。关于这件事,久生在那次的推理竞赛之夜已提及所谓的“玫瑰的控诉”。这会儿,她顺势指出当时的推测是正确的,“我心想,那会是谁进口的?于是立刻打电话到‘朝日’报社查询,发现竟然是三宿花园。皓吉的事务所同样是在三宿吧!因此我随即想到,这一定是你所谓的奇妙巧合之一。”

  她边说边注意牟礼田的表情。“喔?若不是玫瑰,那会是什么前天晚报上刊登的……”

  “不,玫瑰也是其中之一。”牟礼田露出复杂的笑容,“另外还有类似的纵火事件。”

  “纵火事件,怎么说?”

  “我想,‘每日晚报’应该是以最大的篇幅报导。三月一日,昭和女子大学的大火疑似纵火的报导……”

  “啊,我记得!好像还在寻找嫌犯。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烦耶,上次谈的是杀人,今天又要谈纵火!再怎么说,红司的第三密室事件发生,也没必要一直在意社会新闻吧!当然,玄次的命案与昭和女子大学的火灾都同样是在三月一日发生,很可能并非完全无关。”

  “是与这件事无关,刚才提到的麦克里迪蓝色玫瑰也无关!你应该知道,最近世田谷连续发生纵火事件。”

  “不错,我在报纸上看过。”久生含糊回答。

  后来几乎接连好几天,社会版纷纷出现世田谷纵火狂事件,即使在风筝界(瘦狼编注:疑似指“阿飞圈子”)极有声望的某位人士与另一位女性投书狂遭到逮捕之后,纵火事件仍然不见衰退。尽管警方也成立了专案小组,到最终还是成了悬案。结果在三月十三日的今天,这些案子已冷却下来,不仅久生,连一般人也都未特别注意。

  “在这段期间我持续调查,发现这起事件对冰沼家而言并非偶然,相反的,或许这起纵火案会是解决冰沼家事件的关键。虽然事发地点在世田谷,却只是在三轩茶屋、太子堂、三宿相邻的三角地带连续纵火。请注意,八田皓吉从麻布町搬迁到太子堂是在一月底。但自二月一日起,三宿地区就突然开始出现新手法的纵火案。”

  “怎么又来了,难道……”久生毫无顾忌地笑了,“难道皓吉会拖着那臃肿的巨大身材在半夜里四处来回纵火?”

  “这就不清楚了。问题不在皓吉,而是他背后的人是什么个性的家伙!”

  牟礼田再度提出身份不明的人物,但可能他自己也觉得还有疑点,辩驳似地接着说:“突然提出这个观点,也许你们无法认同吧?但从纵火手法推断,很难说彼此无关。反正,你们先看看这张表,这是这段期间的杀人日历,只要加入最后一张就完整了。”

  他充满自信地取出号称调查过的世田谷纵火事件一览表。虽然从牟礼田的口气可以窥知,这才是解决冰沼家事件的重要关键,只要杀人日历与纵火日历齐备,就算是掌握了凶手身份,但亚利夫这时还完全无法理解这张表有什么意义。

  这张表以及牟礼田接下来针对内容所作的说明,和一个月后四月十四日“读卖新闻”晚报的报导内容相当类似。为了方便起见,在此将内容完整抄出,只省略去年的部分,记载的是昭和三十年以后的纵火日期、星期、地点。内容如下:

………………………………………………

一月六日   星期四 太子堂

一月十六日  星期日 太子堂

一月十六日  星期日 三轩茶屋

二月一日   星期二 三宿

二月一日   星期二 太子堂

三月一日   星期二 三宿(昭和女子大学)

三月六日   星期日 太子堂

三月十四日  星期一 三宿

三月十五日  星期二 三宿

三月二十二日 星期二 太子堂

四月三日   星期日 太子堂

………………………………………………

  “读卖新闻”本来的内容是“谜样的世田谷纵火狂”、“犯案日期为星期二与星期日晚间”之类五段大小的标题——

  △嫌犯势力勉之谜:世田谷警局上个月廿三日,在世田谷区太子堂町一三九家中,逮捕连续纵火案件唯一的嫌犯势力勉,因为在三月六日太子堂町二五四的木材商人福岛太平的木材堆置场发生纵火案件之际,现场遗留下来的女用木屐与头巾为嫌犯持有的物品。势力勉则矢口否认一切罪行,连警方都有人认为,势力勉涉嫌程度非常薄弱。(中略)势力勉被捕后,太子堂町、三宿町又各发生一起纵火案件,充分显示出,嫌犯除了势力勉之外,应该还有其他缣犯。

  △犯罪手法之谜:调查当局认为,太子堂町一带发生的纵火案件,与女子大学附近及三宿町附近的纵火案件手法不同。在太子堂町一带,乃是木炭堆放场、餐馆厨房、木材堆置场之类的易燃物。相对的,三宿町新星中学的纵火,则是从二十五根竹扫帚中挑出其中的一根,与湿抹布放置一起点火,并且藉湿抹布阻止火势的蔓延。(中略)根据此一手法推断,太子堂町的纵火乃属积极性纵火,而三宿町的纵火则为消极性纵火。亦即,凶手极可能不是同一人。

  △纵火发生日期之谜:区分今年迄今发生的十一起纵火事件,星期二有五次,星期日同样五次,星期四则有一次。因此,每到星期日晚上,当地居民就恐惧又会发生纵火案件。尽管警方完全无法掌握纵火嫌犯与星期二、星期日的关系,但固定在星期二与星期日休假的人最有嫌疑。因此,嫌犯的不在场证明成了为最有助力的资料。

  △纵火嫌犯个性之谜:(略)

  ………………………………………………

  

  这张表与报导内容之间虽然有两处矛盾,在此暂且不提。从“读卖新闻”二月十九日的晚报早就敏感宣告“太子堂再度发生纵火事件”的报导即可得知,警方业已深入调查。但是,“每日新闻”在四月九日与十八日,“朝日新闻”在四月二十二日与五月二日的报导,也很容易可以判断,这些纵火案件并非年初经常出现的歇斯底里女子错乱行为,或是中学生的恶作剧,而是深具某种特别效果的邪恶意图,而这也是牟礼田此刻所强调的要点。

  “没错,这些纵火案件的嫌犯有两人,太子堂方面是一般的纵火狂,是个冲动型的变态狂。但另外一个人则利用这样的事件,企图夸示纵火犯罪的象征意义,这样的宣示并非只是针对冰沼家族,而是想要告诉我们某些事情……”

  牟礼田的语气非常有自信,但久生却轻轻摇头。“这可难说了。另外的这个嫌犯是躲藏在皓吉背后的第三者,也是神秘现身黑马庄杀害玄次的家伙——如此将杀人与纵火罪行全都推到那家伙身上,方便虽然方便,但也很难令人信服吧?”

  对于这个理所当然的疑问,牟礼田也沉默了好一阵子。但一直满脸深思表情的亚利夫,却仿佛确定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般地缓缓开口说道:“我以前也曾说过,我们的思考似乎跑太快了,方向也太偏了。大致说来,所谓皓吉背后另有其人,只适用于黑马庄事件中,关上房门的人并非皓吉或玄次的假设,对不对?这种假设是否正确?所谓第四度空间的切面是否存在?只要我们到黑马庄亲眼见过,应该就可明朗。这件事暂且不谈。我想,今天不如出去走走,彻底追查皓吉的行动路线,不仅是太子堂与三宿,连他现在居住的冰沼家,甚至以前居住的九段上的住家也一并调查,我怀疑那与事件也有某种关联。这不是比较实际?”

  “没错,亚利夏说得没错。”很难得,久生也表示赞成。“与其聚在咖啡店看着什么杀人或纵火日期表,不如付诸行动还比较可能有收获。那就从目白开始好了!步行的话,应该十五分钟左右就可到达,而且很难得天气这么晴朗。”

  有很长一段日子天气都阴沉沉的,但今天星期日却高达22.4度,感觉很像初夏的气温,风势虽强,但才走没多久,立刻就流汗了。身穿水蛇腰清爽套装、胸口露出蕾丝手帕的久生走在两人中间,朝向目白的冰沼家走去。很不巧,皓吉好像出门了。按了许久的门铃,树林深处的宅邸仍旧一片静寂。“冰沼”二字的门牌也已剥落,只剩下固定门牌的两个小洞。这里已几乎是一片废墟了。

  “我从以前就一直很在意……”感慨良多的亚利夫呆立门前,状似回忆。“后木门斜前方的房子还维持当时的状况吗?”

  “为何有这种疑问?”牟礼田貌似讶异。

  “没什么,只不过有点……”

  “是吗?对了,从后木门开始就是坡道,听说通往池袋的大马路。我也得到那边看看……”久生这时也说道。

  于是,三个人沿着长长的围墙绕了一圈走向宅邸后方。属于私有道路的狭窄坡道,散发出仿佛进入谷底的情趣,而且周遭更静寂了,每户住家即使在这样的大白天都像无人居住般静谧。

  “你说的应该就是这栋屋子吧!”

  已上锁的冰沼家后木门斜对面,也是高墙环绕的古老宅邸。的确如藤木田老人曾经发过的牢骚“为什么日本人总是不喜欢挂上门牌呢”一样,即使绕至前方一看,高大的门面也仿佛已经好几年没开启过一般,并无地址与门牌。

  “好像没人住!”牟礼田说着,试着伸手推开一扇小门,这扇门正好斜斜对着冰沼家的后木门。出乎意料,小门不声不响地开了。探头入内稍做环视一圈后,牟礼田大胆地压低高大的身材进入门内,同时回头朝身后的两人打招呼。“你们也进来看看。”

  “算了吧!不要随便闯进别人的家……”嘴里虽然这样说,但久失还是抗拒不了,兴致高昂地颤抖着双腿跨了进去。亚利夫也紧跟在后。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是宽阔的荒芜庭院。

  虽然没有冰沼家广阔,而且主建筑有毁损的痕迹,但小门附近有个有像是茶室风格的偏院,周围还残留模仿某著名庭院的假山与水池,颇有优雅的情趣。只因欠缺整修而荒废。池畔沙地弃置一辆残破的婴儿推车,推车旁则有因风吹雨淋而泛白的洋娃娃和小皮球,一片寂寥光景。

  “真蠢,干嘛进来这种地方!”进入时紧张异常的久生抱怨白冒冷汗的不满,“也不对,刚进来时,我觉得杀害红司的嫌犯助手也许会藏在这里,但像这种随时可能出现祖孙鬼魂的恐怖宅邸,看一眼都嫌浪费时间。看来皓吉曾经住过位于九段的房子,大概也无法抱太大的期望了。”

  但是,二人依然像侦探般在附近绕行,亚利夫心中此刻又升起另一种复杂的感慨。在日光灯闪烁不定的昏暗浴室里,全身一丝不挂仆倒在地的红司,背后红色十字架状的蚯蚓状肿起。晦暗的镜子与白色的剑兰,细碎泡沫消失的洗衣机……没错,十二月廿二日那个晚上,皓吉接下来就要返回九段住处留住苍司。或许那是为了制造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其间却找来隐匿身后的某个人前往冰沼家,巧妙杀害了红司。也就是说,的确有所谓的“第三者”?

  但诚如藤木田老人指出的,红司当晚在那个时刻进入浴室,皓吉与苍司都不知道。就算知道好了,皓吉或那影子般的男子匆促前来,又如何将全身赤裸的红司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杀害呢?

  不错,一切就如藤木田老人所说的,有必要计算一下往返九段与目白之间的距离。

  “藤木田老人的确说是八分钟。”来到大马路,上车后,亚利夫马上伸出手表说道。

  “什么意思?”

  “从这里到九段卜的住处所需的时间。”

  “喔,这样呀!那我也来计算一下时间。”

  车子从千岁桥进入目白街道后立刻左转,两眼无神望着窗外的亚利夫忽然急促出声:“就在那儿,就在那个地方……”

  “干嘛鬼叫鬼叫的……”

  “虽然只是一刹那,我看到很像是五色不动明王之类的招牌,你看,就在那边左上方。”

  “那是目白不动明王。”年轻司机注视前方,淡然回答。

  “与目黑不动明王相对的不动明王?”

  “是在那边吗?藤木田老人曾说是在千岁桥对面。但……”接着,亚利夫突然加强了语气询问道:“司机先生,听说还有目黄与目赤不动明王,你知道在哪里吗?”

  “不知道。不是只有目白与目黑不动明王吗?”

  车子驶下目白坡,在江户川桥左转后,来到饭田桥的十字路口,于市之谷广场前直行,穿越车站的栅栏下之后右转。一口气驶上斜坡。从晓星开始,九段高校后方一带,就是八田皓吉住过的九段上二丁目六番地。下车后,只见眼前亮白色的马路通达四面八方,电线杆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是个平凡无奇的街头景象。

  “时间是九分三十秒。”牟礼田让两人看看手表。

  “没错,我的表也大约这个时间。就算在夜晚,应该也差不多吧!”

  “是呀,即使走另一条路,穿越神乐坂,时间应该也一样。就算以最快的速度,单程也需要八分钟。”

  “等一等,你们说的二丁目六番地,有好多住户都是这个门牌。”久生朝着正面可以望见靖国神社的石墙走去,一家一家看着门牌。她似乎不知道这一带数十户住宅全都属于同一番地。

  “就是那儿,那栋石墙建筑。”可能是事先调查过,牟礼田指的是一户已经完全崩坏、屋主完全弃之不顾、面向九段高校正后方的住宅。大门痕迹上有一块木板固定,石墙已经毁损,就算皓吉曾经住过这儿,目前看来也很难掌握任何线索。亚利夫两眼更加无神。此时,牟礼田在他身后轻轻出声。“发现红司的尸体之后,你可能是立刻打电话过来这里吧?当时,真的是由皓吉亲自接听电话吗?”

  “啊?是呀!”

  没必要多想,皓吉那低沉的声音悠闲地说着:“真是对不起,拖住苍司这么久。”这声音至今仍残留耳际。亚利夫猜不透牟礼田究竟想说什么,只是两眼凝视他。

  牟礼田嘴角的谜样微笑更加扩散了。

  “当然,直到你打电话为上,以时间上来说并非不可能,因此可以确定是他接听电话。但至少那晚红司死亡的时刻,皓吉并不在苍司身旁。这点,皓吉自己承认了,苍司也予以证实。只是因为有某种深层理由,两人都不愿公开。即使在最近这段时间里,你们也绝对不可要求皓吉或苍司说出来,因为如此一来,将无法进行后面的计划。”

  由于事出突然,两人一时说不出话,待回过神想要反问时,牟礼田又平和地接着说:“在你打电话到这儿之前,皓吉到底在哪里?你们很可能以为他已经到过目白,潜入浴室吧!但你们错了。当然,也不是躲在刚才冰沼家附近的那些空屋里,而是更料想不到的地方……如果能判断红司死亡时,皓吉究竟在什么地方,那就可以发现这个事件完全不同的本质。”

  

  38 搭乘时光机(亚利夫的日记Ⅱ)

  

  续接三月十三日(日)

  ……我们在灰白干爽的马路上呆立良久。在春天阳光无心映照下的这处废墟,曾经隐藏什么样的秘密?

  到目前为止,皓吉与苍司在第一次事件发生时,的确在这栋屋子里,所以不可能知道红司在什么时候进入浴室洗澡,依常理判断,他们应该与红司的死完全无关,但牟礼田却淡淡地说这两个人并不在一起,甚至还说,只要知道皓吉当时的下落,事件的样貌就会因此完全改变。

  忍住心中疑惑,似乎正在频频思考的奈奈,像是喃喃自语地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然后,严肃问道:“你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这点了?”

  “虽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

  对于牟礼田暧昧的回答,我慎重问他:“牟礼田先生当然知道皓吉在哪里吧?”

  “那倒是可以猜得出来。”

  “我说……等一等……”奈奈简直像要哭出来一样,露出僵硬的笑容。“总不可能是皓吉与苍司合谋这样的蠢事吧?可是,如果不是,那苍司也应该追查皓吉的行踪呀!”

  “但在那种情况下,若是你,你会怎么做?”牟礼田边漫步逛向靖国神社边反驳,“你非常熟识的亲密朋友,偶然在某个时间不知去向。但是,后来在那个时段发生了杀人事件,而你的朋友没有不在场证明,所以拜托你作证,说是和你在一起。这时,就算你感觉不对劲,对方若非值得信任的人,怀疑他可能是凶手,这还有话说,否则都会答应吧!而且,红司只是倒在浴室,警方也未深入追查,以为是密室杀人而闹成一团的只有你们几个人。”

  虽然语带讽刺,却也是事实。我们完全没想到,九段的这栋屋子竟会隐藏着重大关键。即使如此,皓吉那天晚上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事情?我在脑海中不停地想象。

  这时,牟礼田紧接着说道:“从九段搬到麻布谷町,但在麻布谷町时没发生任何事件,所以那个地方可以省略,接下来是前往三宿与太子堂。我希望让你们看看一件东西,或许更可以发现与九段截然不同的意外事实。”

  ——从涩谷搭乘玉川电车,第四站是昭和女子大学所在的三宿,再下一站是三轩茶屋,然后线路就此分开,向左是从驹泽往二子玉川,往右是经过西太子堂朝下高井户车站前进。我们首先在三宿下车,目的是参观“朝日新闻”报导的那座玫瑰园。

  昭和女子大学正对面右手边,一绕过电车街上的皮包店转角,马上映入眼帘的就是进口英国名家麦克里迪的蓝色玫瑰“Lilac Time”的三宿花园,放眼可见数百株玫瑰迎风摇曳。当然,我们目标中的玫瑰并不栽种于此。虽然管理员说川口或镰仓另有分园,奈奈却似乎已经很满足了,一个人不住点头。事实上,假设蓝色玫瑰就种在这里,开花之前,也不过和“献给虚无的供物”一样,只是一株绿茎的平凡无奇花苗。

  皓吉声称租借的事务所就在附近,很容易找到,但门牌已经改了。牟礼田的话如果属实,那么隐身在皓吉背后的第三者,就是以此为根据地连续纵火了。就算纵火与蓝色玫瑰是一种奇妙的组合,但我还是感到很不协调。另一方面,皓吉曾住过的所谓太子堂四五二番地,虽然应该位于三轩茶屋与西太子堂之间,可是却到处都找不到。明明已在地图上调查过大致的位置,仍旧无法寻获。在随机找寻一段时间之后,发现香烟摊的红色招牌,只好进入询问。

  看起来非常和善的老婆婆说:“前面可以看见篱笆,对不对?到达后右转,有个不动神,但你们不要进入,就在不动神正前方右转的地方。可是,八田先生应该已经搬家了吧?”

  “没关系。是在不动产前方右转吧?”一面说着,牟礼田忽然灵机一动,接着问:“是买卖土地的不动产?”

  “不,不是。”老婆婆呵呵地笑了,“我说的不动神是指目青不动明王,是个叫‘教学院’的寺院……”

  我忍不住转头望向牟礼田。五色不动明王之一的目青不动明王,此刻突然与皓吉的住处同时出现,其中到底隐藏了何种意义?但是,只见牟礼田点点头笑着。从刚才就假装不知道皓吉住处而拉着我们团团转,该不会就是希望让我们亲自发现这件事吧?他说想让我们在太子堂看看一件东西,指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居然会在这种地方。”走在寺院广阔的境内,我深深感慨。

  蓝色玫瑰、目青不动明王、纵火,感觉上彼此简直扯不上关系。但我现在总算可以模糊领会牟礼田一直说的“奇妙巧合”的意义了。在那次的推理竞赛之夜里,提出五色不动明王与五具棺材的我,归纳出“玫瑰的控诉”结论的奈奈,热心制作杀人与纵火日历的牟礼田,这三个人目前会像这样站在此地,虽然只是偶然邂逅,却是受迫于仿佛见到某种非现实与现实双重映像的奇异思维。皓吉住过的这个房子,怎么看都只是不起眼的西式小屋,尽管已有其他陌生人入内,我们仍在教学院与这栋屋子之间来回不知走了几趟,最后我终于有了似乎已了解某种关键的感觉。

  

  三月十七日(四)

  最近接连几天都是阴灰却暖和的日子。算算从我卷入冰沼家事件迄今,大约已过了一百天。这些日子里,我都像这样简单扼要写下日记,但回头重读后发现,除了事件流程之外,较引人注意的是,事件经常是呈现双重映像——现实与非现实进行,自己仿佛被夹在其中,其实却是透过这两片玻璃,观查整个事件的进行。

  在第一起事件中,红司一丝不挂因心脏宿疾死于自家浴室,背部似乎因某种荨麻疹而出现红色蚯蚓状浮肿,意外发生于从内侧锁上门钥的密室里。这是地面上的现实!

  可是,在我们眼中,背后却映现活跃的魑魅魍魉各种姿态,出包括了各色的不动明王与鲜艳的五色玫瑰,同时,连应该已不存在这个世上的人也陆续出现。透过此一非现实的眼镜,本来应该是凶手的橙二郎也因为忘了关掉瓦斯暖炉的意外而死于密室。这是第二起事件!

  在此事件中,现实与非现实的界限并不明显。相对的,若接受了现实,因为并非别人,而是自己打开了厨房的瓦斯总开关,所以必须被冠上直接执行者的污名。若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那就必须前往非现实的世界找寻其他凶手。于是我们终于指出某个人,揪出他才是幕后黑手。这个叫鸿巢玄次的男子,是在第一起事件中因想象而登场的人物,所以立即怀疑他符合凶手的条件,但甚至也曾被否定他的存在。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冰沼家事件无法被视为犯罪。

  当然,我们也不可忘记其间发生的圣母园事件。在这次的事件中,有将近一百位老婆婆因暖炉灰烬处理不当而惨遭烧死。但若认为那就是现实,就不得不承认多出一具焦尸的怪事。若又说绝对不可能出现如此的荒谬怪事,那就只好与冰沼家事件一样,必须戴上非现实的眼镜去追究真相了。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才有办法解答多出一具焦尸之谜。但如此一来,又会出现未知的新纵火狂与杀人狂。

  然后,第三起杀人事件发生了。简直就像理所当然的顺序一般,在密室里完成自杀的,竟是被视为第二起杀人事件嫌犯的虚构人物。但他不仅存在这个世上,更是昭和三十年三月,也就是目前被称为日本空前杀人热潮中,最为残暴的恶徒。

  一直这样叙述别人的家务事,不可能对案子的解决有所帮助,但问题是,在这次的事件中,现实与非现实巧妙重叠,真不知该相信哪个才好,让人充分体会到一种怪异的感受。虽然一切都只是牟礼田的推测,但在警方全力追查之下,结果证实南千住的案子并非玄次所为。罹患癫痫宿疾的父亲在一怒之下杀死母亲,待回过神来,惘然若失,结果下定决心上吊自杀。玄次,不,是川野元晴正好此时返回老家,由于持续累积三十年的恨意,便将已死的父亲放下,再度勒紧父亲的脖子。这样的猜测也许属实,如此一来,虽然不清楚法律上的刑责如何,但即使有毁尸和遗弃罪,应该还不算是杀人。只是站在元晴的立场,这应该没什么差别。受到姐夫八田皓吉,不,是广吉的责问,只好绝望地承认自己是杀害双亲的歹徒,因而导致自己洗刷污名的自杀行为。这种想法,我也可以认同。

  但这只是根据地面上的现实。不,所谓的“现实”可能只是真相之前的新闻报导。受到“杀害双亲的残暴凶手自杀”报导影响的警方与记者绝对不在少数,如果这种论点遭推翻,就必须以密室杀人的角度重新分析。在元晴扮成玄次、广吉扮成皓吉之后,这个世界立刻转变为玫瑰与不动明王的巧合占了优势的“非现实世界”。这种说法是否比较接近真实?又或者,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不该出场的闲人?对此,可能还需要再经过一段时日才能证实。

  但经过这样一连串回顾事件的过程,我总算也能理解在第一起事件中,如果八田皓吉真的不住九段,第二次事件中他故意关闭了瓦斯总开关,不必等第三起事件发生,一开始就可以推测就算他不是凶手,应该也是幕后的黑手,同时,在他身后还有个杀人狂、纵火狂的石魔葛雷姆。可是……“可是”却永远只是可是。

  

  三月十九日(六)

  昨天吹西南风,时而飘下毛毛雨,但今天只有风,天气很暖和。

  傍晚,在目白的“萝勃塔”餐厅与奈奈、牟礼田碰面,想听听奈奈所谓“有重大消息”到底是什么。该不会是真凶主动出现,承认“所有案子都是我干的”吧!

  进入店门之后,不出所料,所谓的重大消息,只不过是住在冰沼家的皓吉,把二楼书房改装成“黄色房间”。

  “什么是‘黄色房间’?”

  “啊?你不知道?”奈奈脸上带着嘲讽说明

  ——所谓的黄色房间(La Chambre jaune),若说成是一八九二年十月廿五日发生于圣吉纳维芙(Sainte Geneviève)桦木林旁一栋城堡里的离奇密室犯罪舞台并不正确。换句话说,那是法国作家卡斯顿·勒胡(注:Gaston Leroux,1868-1927,法国名作家,同时也是世界名著《歌剧魅影》的作者)在一九○七年发表的侦探小说,是一部古典推理的代表作,通常一提到密室杀人,立刻就会举《黄色房间的秘密》为例。经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仿佛曾经听过这部小说里的名侦胡尔达必。

  “提起精神吧!”奈奈表情认真,表示在一九五五年的现在,“黄色房间”忽然出现于冰沼家,绝对具有重大的意义。

  我立刻说:“但不可能因为皓吉是卡斯顿·勒胡的书迷,所以就模仿他,为了某种原因而改装成那样的房间吧?”

  “你说的没错。不过,刻意找人改装的其实是我。”牟礼田接着转头望向奈奈,“黄色房间确实具有各种复杂的意义……但是,奈奈你曾经想过吗?勒胡为何在那篇小说里,刻意将房间设定成黄色?”

  “呃……”奈奈圆睁她那双大眼睛,“经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连想也没想过。没错,那个房间的地毯确实是黄色……”

  “小说中虽然如此描述,但即使地毯与墙壁不是黄色,对犯罪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吧!勒胡之所以设定必须是黄色,或许是下意识受到爱伦坡的《红死病的面具》影响。也就是说在《红死病的面具》中出现了七个房间,选择蓝、紫、绿、橙、白、紫罗兰、黑七种颜色中没有的颜色,暗地里表现出对爱伦坡的仰慕和挑战。冰沼家的黄色房间,第一种的意义应该相同,当然,绝对不只是这样……”

  “不只是这样?你不是说是你找人改装的?”

  “嗯,我只是在一旁敲边鼓,但主动提出的人却是他。”

  ——皓吉进入冰沼家时,苍司就在场见证,牟礼田也以协助的身份陪在一旁。当时,皓吉说道:“这样吧,房间就用来当成书房怎么样?”同时像专家一样环视屋里每个细节,不久若无其事地又说:“这栋宅邸以前房间里有红色或蓝色之类的装饰,我觉得那样很有趣,后来为什么不继续呢?”没人回答他。

  “我也希望有机会住一住那样的房子。”说着,频频窥探两人的脸色。

  苍司背对着他,“一切都看你怎么处理。”

  皓吉露出胜利的神色,“可是,如果完全像以前那样,那可就不怎么有趣了,最好是之前没使用过的颜色。”

  随即一片静默。一会儿,仿佛才想到一般,“对了,以前没有黄色房间吧?黄色,嗯!黄色不错,那就改变为黄色吧!”

  就这样,目前那间书房由皓吉亲手换上奶油色的窗帘。没多久,连壁纸也改成黄色,而且还订购了黄色地毯,预定不久之后就会完成亮眼鲜丽的“黄色房间”。

  不仅如此,后来皓吉盯着牟礼田,自言自语地说:“门窗的安全也需要更加严密才行,最好是加上门闩。”

  于是将那两扇门——面向书库的房门和靠楼梯的房门,都在内侧加上非常牢固的门闩,并以更换钥匙很麻烦为由,打算连钥匙孔也塞住。

  冰沼家即将诞生的“黄色房间”,就这样成了名符其实的完美密室。总而言之,整个经过是有点儿扯。

  “你所谓第四间密室的准备,就是指这个?”奈奈显得有些不安,“但皓吉很可能有一半是真心的吧!他为何这么做?该不会是打算进行下一起的密室杀人吧?”

  “或许正有此企图。”牟礼田一脸若无其事,“你们可以想成这是他的计划与我的时光机何者较快的竞争。依我预定,后天廿一日晚上,第四起密室杀人应该就会揭幕……”

  “关于这个第四间密室……”我不知道牟礼田究竟有多真心,所以忍不住追问。“搭乘时光机……你上次说的好像是以小说的形式往下发展,那刚才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事实上,我已经以‘凶鸟之死’为题开始创作。虽然被害者、密室诡计、舞台背景都已经事先齐备,但密室里的他杀情节感觉上只具备了通俗的刺激,感觉很无聊。所以我要写的主题,是在此之前事实上发生过的三起命案,同时在阅读完毕之后,又可以感受到红司所谓的‘骇人的真相’。目的当然只是让你们阅读,进而了解其中的真相。”

  然后,他面向奈奈,我则望着要继续说话的牟礼田脸上的神情,此刻的我,仍然无法分辨他到底是在开玩笑或是玩真的。

  “这么一来,红司的‘轮回凶鸟’也将揭开序幕。然而,若真是‘黄色房间’又如何?能保证会遵守约定,返回原来的时间入口吗?毕竟是在勒胡面前班门弄斧,所以我希望诡计可以耳目一新,再加上对爱伦坡的仰慕,我期待的是《红死病的面具》里没有的房间——以冰沼家现有的‘黄色房间’来对抗,同时再加上原有的‘红色房间’。奈奈,这样你明白了吗?就是我在这部小说中,名字之所以使用敏雄的意义。也就是说,我并非从巴黎赶回来的名侦探胡尔达必,只是假冒了胡尔达必。另外一点则是,希望藉这部小说最巧妙的情节,让‘黄色房间’成为舞台。”

  牟礼田到底在说什么呀?我逐渐担心了起来。“阿蓝到底上哪儿去了?说是离家出走,但如果就这样都不处理,会不会因此自杀……?”

  “阿蓝?”牟礼田反而露出惊讶的神色,“怎么?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啊?连我也不知道耶!”

  “我还以为你们知道了!阿蓝可不是发什么神经病离家出走的,他是在报纸租屋广告上找好了房子才离开的。”

  “喔,原来如此。”奈奈这才有所了解地说,“这么说,阿蓝离家的前一、两天找报纸,是为了要看租屋广告?”

  “脑袋不灵光的福尔摩斯!”牟礼田明显地蹙紧了眉头,“就算不看报纸租屋广告,也可以得知因为这次事件而有空出来的公寓,不是吗?”

  “黑马庄?阿蓝?”

  我和奈奈同时惊声,但立刻想到,就算有空房,应该也不敢住进玄次的房间吧!

  牟礼田依旧冷漠地凝视我们。不久,他说:“但他现在也离开了,应该已外出旅行去了!对了,警方不久后应该也会放弃黑马庄吧!这样好了,后天廿一日是春分,大家都休假吧?苍司明天也会从腰越出来,后天下午上坟后就要回去,所以我们一起到目白,顺便看看‘黄色房间’,然后再绕往黑马庄。坦白说,我的小说要等到大家都去过黑马庄之后才正式开始,你们若不去,情节就无法接续下去。”

  听到这样的提议,当初只是苦笑,但现在试着仔细分析,总觉得牟礼田说的话有异样。他似乎已经明白了一切的一切。果真如此,为何不直接告诉我们真相?为何还提及什么时光机或什么小说形式之类的,而且还必须打造第四个密室?莫非是因为要用来怂恿皓吉,所以有必要实际打造出那样的舞台?

  或许,真的是或许,牟礼田打算在这个舞台上进行真正的杀人!当然,他这种人不可能会亲自下手,一定会采取凶手自行毁灭的方式,警方也绝对无法察觉那是冰沼家事件的最后悲剧。问题是,此刻我的胸口,旋起了无数的黑色漩涡。那就是,牟礼田这回好像要真的去杀人,尽管不太可能,但到目前为止的事件真凶全都是他,奈奈则是故意表现无辜的共犯。这样的说法,确实也有一番道理。听了这次黑马庄事件各种问题的探讨,尤其令我无法释怀的是,八田皓吉返回三宿的事务所时,有个女人曾打电话过去,而这个女人的声音非常沙哑。而且,前一天晚上在“阿拉比克”的红月亮之夜,我们不是还谈论着三宿的电话号码吗?

  当然,我希望这只是无凭无据的幻想。难道牟礼田会假装人在法国,其实却在日本,更难相信他还能若无其事地出现在羽田机场。不过,我不愿猜测后天廿一日会发生什么事!之所以无从预测这起事件的形态,是因为当我再度将黑马庄事件视为密室杀人时,其中存在着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矛盾。

  

  39 石魔葛雷姆的真面目

  

  在亚利夫的恐惧与期待中,三月廿一日来临了。月初时疯狂的社会形势已有几分平静下来。十五日,杀害镜子的坂卷被判决死刑;十七日,杀害电动玩具店老板的疯狂凶手逃离松泽医院;十九日,第二次鸠山内阁成立。在这些重大事件里,还穿插了用扁钻刺伤九名女子的江户川街之狼、原子金刚怪盗集团、外国人汽车窃盗集团之类了无新意的犯罪,另外还有在银座杂货店命案中身穿白色厨师服的男子行踪等事件。这时候——

  春天也降临了冰沼家荒芜的庭院。在细雨纷纷的日子、满天黄尘的日子、灰白阴霾的日子交互更替之中,沉丁花已经凋落,番红花与白菖蒲遭风雨摧残,花瓣飘散。但相对的,木瓜花(注:Japanese quince,玫瑰科木瓜属五色梅,亦称“贴梗海棠”、“寒梅”)却似玻璃般闪闪发亮,白木莲、紫木莲也爽朗地举杯庆贺。不久,在它们也因风雨而逐渐暗晦的季节里,不见人影的庭院深处,山茶花开始艳丽绽放。前一天的雨,傍晚至深夜开始转为倾盆豪雨,今晨仍持续飘下小雨,到了中午逐渐停止,午后转为暖和的天气,苍司也独自上坟结束。

  仍未见到阿蓝的身影,皓吉不在家。痛心憔悴的苍司在杂司谷的坟场低头祷告,身后的牟礼田、久生和亚利夫三人默默垂头不语,眼睛不停偷偷望着苍司急遽憔悴的模样。仅仅半年之间,完全失去至亲的他,难怪看起来像幽灵鬼魂般衰老,处境几乎是被迫孤立于断崖边缘。冰沼家族受到无形魔手的逼迫,只要再有人轻轻一推,绝对会坠落黑暗的无底深渊。

  祭坟后,苍司表示要整理行李,于是一行四个人返回目白。但是,见到剥落的门牌,进入废墟般静寂的宅邸,苍司孤独的背影让人相信,冰沼家已经完全崩溃了。

  橙二郎死后,在皓吉的安排下完成了契约,在这个月底必须搬走所有的家具与行李——但名义上已经过户。四月初,买主某某协会的理事,以观光名义从美国抵达之前,一切管理都委托代理人,这个家实质上已与冰沼家无关,问题在于,在那之前,后院那株玫瑰要任凭它腐朽吗?

  苍司似乎也很在意。在进入宅邸之前,就邀亚利夫走向曾经伫立过的双重篱墙中。与当时不同,土壤看起来也略带紫色,“献给虚无的供物”也一一冒出绿叶,叶色白绿,只有边缘的棘刺部分呈红色。尖刺像音乐盒里的拨针一样硬,但不久就会像滴着蜜蜡般澄清透明吧!苍司蹲在一旁,耐心地捻死蜂螂,拨匀土壤。没听过买下宅邸的美国人想在这里盖什么房子,但或许在花季来临前,这株玫瑰就已被拔除了吧!亚利夫颇为感慨地注视“献给虚无的供物”与苍司的肩膀。远远传来皓吉的声音,这才想起“黄色房间”,也才发现今天应该是奈奈与皓吉的第一次见面。

  尽管两人都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但若如前些日子所幻想的,打电话到三宿的人是久生,皓吉只要听到声音,脸色应该就会大变吧?但实情与亚利夫期待的正好相反,彼此的首次见面却没发生什么事。见到身穿黑色洋装、戴上珍珠项链的久生,皓吉立刻走来,非常诚恳地打招呼。

  “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啊,你就是八田先生吧?”久生也客气地报以笑容。

  但皓吉极尽奉承之能事,转身面向牟礼田说道:“果真是个漂亮又厉害的女士。”然后夸张地摊开双手。

  牟礼田露出苦笑,随即进入屋内。

  皓吉仍继续说:“而且对和服应该有不错的品味……”

  久生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打断皓吉说话。“八田先生,二楼的书房你改成什么模样?我很希望可以参观一下。”

  瞬间,皓吉的表情变得很僵硬,却立刻又眯起双眼,像在说“走吧”,当先起身。

  如先前所言,书房只有窗帘与部分的壁纸改成黄色,但因为颜色新颖,格外醒目,给人非常鲜明的印象。两扇房门也已装上又粗又大的门闩。

  “喔……就是这里!”久生站在楼梯侧的房门往里看,楞楞说道。

  亚利夫也跟着仔细浏览整个房间内部。天花板中央和以前一样,以牢固的铁链垂挂模仿凡尔赛宫镜子间的古典美术灯。在这些交叉图案里,根据久生的论点,应该隐藏了秘密的瓦斯喷口。但那也是纯属臆测。和以前有所改变的部分,除了窗帘和壁纸外,本来置于二楼走廊的电话机也移入房间,漆成黄色的电话机摆在桌上。而且,腰围比一般人大一倍的皓吉,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路易十五风格的大型扶手椅,同样也铺上了黄色绸缎。壁橱仍维持橙二郎改漆的绿色,地毯和大部分壁纸仍是寻常的图案。不知其中原委的人,绝对无法想象这个房间,即将是个适合密室杀人的“黄色房间”。

  这个房间为何如此装饰,还加上牢固的门闩?亚利夫猜不透是谁拟定了这套固执阴险的杀人计划,究竟是皓吉或是牟礼田?但是,久生又不同了,她实际看了房间一眼,似乎立刻就了解笼罩其中的邪恶意图,甚至还毫无顾虑地询问站在一旁握着双手的皓吉,“想彻底把整个房间都改为黄色,看来八田先生的嗜好也很怪呢!以前橙二郎确实把这里漆成绿色,结果遭遇不幸。难道改成黄色就不会有问题?”

  “什么?”也不知皓吉是否不太了解奈奈言词里的含意,楞了一会儿。“知道你这么为我担心,真的是感激不尽。”不愧在世面上混过,回答之中有弦外之音。

  “不,我的意思是,八田先生也着实费了一番苦心,竟然还打算连地毯也改为黄色,创造出真正的‘黄色房间’。你以前就这么喜欢黄色?”

  看来皓吉也明白久生言词中隐藏的敌意与冷笑,而且苍司与牟礼田正巧不在旁边,细眯的眼眸深处瞬间闪现一丝凶光。

  “哦,这房间不能改为黄色吗?”说话的同时,皓吉伸出粗大的手掌,弥漫意图掐住久生脖子的杀气。

  久生立刻狼狈倒退,低声回答道:“我可没说这样不吉利呀!只是认为黄色应该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

  见到久生露出怯惧惶恐之色,皓吉恢复了原先的表情,调侃似地说:“这也没什么,只不过我特别喜欢黄色,因为黄色可以让人温柔冷静,只要待在这个房间,我就觉得快睡着了。”

  “是吗?那最好了。”或许知道无法威胁,久生语毕转身,颐指气使地朝亚利夫说话:“走吧!亚利夏,这里已经没什么看头了,何不把时间花在其他地方?”话一说完,立即退出书房。

  皓吉这时给久生的印象很恶劣。众人一起走出冰沼家,送走要回腰越的苍司之后,三个人又前往“萝勃塔”。才刚坐下,久生立刻开骂:“那家伙在搞什么嘛!”

  “怎么?他好好款待你了!”牟礼田笑着说。

  久生更气愤了。“我可不是开玩笑!之前我还觉得怎么可能,但一看到那房间,我终于了解事情的真相,所以才忍不住切入主题,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那个黄色房间。结果,他马上厚起脸皮跟我打迷糊……知道吗?之前你打算在那个房间将皓吉设定成被害者时,我还不太赞同,但现在我愿意尽全力帮忙。你真的打算杀他?可是,要怎么做才能顺利进行?”

  说到最后,才刻意压低了声音。亚利夫也不禁吃惊,窥探两人的表情。亚利夫曾猜想,牟礼田真会在那个房间除掉皓吉,而久生也只能算是共犯,但现在看他们如此公开讨论,情况似乎有异。即使如此,亚利夫仍默默等待牟礼田,想听听他会如何回答。

  但牟礼田却笑着岔开话题。“这不能开玩笑!药剂效力如果太强,反而很难运用……你可知道,这趟我回来,已经答应苍司要以最自然的方式去解决。为了承诺,我费尽一切苦心,不希望有任何不自然的结果。所以,奈奈你明白的所谓真相,应该是指那个房间的意义吧?说到皓吉为什么要造出那样的房间……”

  牟礼田带着避开问题的口吻反问。但久生或许也明白其中的含意,认真地点头。

  “是的,到现在好不容易才明白,我真的是没当侦探的资格。但到底该如何解决呢?我真的很担心……”

  听着两人一来一往说着只有彼此能理解的内容,亚利夫皱眉头,打岔说道:“等一等!虽然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但从一开始你们就认定皓吉是凶手,还考虑该如何处理,这不是很奇怪吗?关于这件事,我也有过各种考虑,目前只能说皓吉是幕后黑手。但是到目前一切命案的凶手真的都是他吗?我认为这一点有必要彻底调查清楚。”说着,缓缓移动视线,“第一起事件中皓吉如果不在九段的住处,那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做了哪些事?虽然很难认定他就是杀害红司的直接凶手,但他在这个案子里扮演什么角色?我完全一无所知。同时,我也不明白对于行动如此可疑的人,为什么苍司后来还让他随意进出宅邸。至于第二起事件,则更让人搞迷糊了。因为就算瓦斯总开关有人故意关闭,应该也没有人可以潜入二楼的书房才是。还记得吗?事后我指出皓吉形迹可疑时,强烈反驳的人是奈奈你,对吧?排除电话铃声是暗号、又老又臭的诡计如何如何,你认为二楼不可能有共犯躲藏。虽然你们指出,马上提出有‘某某人’存在是我的坏习惯,但在这次的第三起命案里,自以为是地听信牟礼田提出所谓的‘第三者’或‘石魔葛雷姆’的夫唱妇随行为,我很不以为然。”

  在一连串的严词表明之后,亚利夫将视线移回牟礼田。

  “因此,不久前,我开始重新组合整个事件,推翻原有的构思,然后又再度组合。假设第三起命案也是皓吉所为,也假设所谓第三者的存在,但若真是如此,那么在黑马庄事件中又会出现严重的矛盾。”

  牟礼田静静打断亚利夫准备说出廿天来想到的结论。“的确存在许多诡异的疑点,所以你无法认同之处应该也很多,或许连你也怀疑我,认为我才是杀害皓吉的真凶。但希望你别误会……该死!如果现在到黑马庄看看、也许你就能明白,但时间还太早了些。尽管最近为了这些事忙得晕头转向,但我想最好还是简单说明一下。因为也该到了揭穿‘第三者’真面目的时候了。”

  说着,牟礼田身子前挪,似乎要解开亚利夫胸口的疑团,缓缓接道:“假设玄次并非死于自杀,而是很明显的他杀,那我们就可认定,凶手是基于某种动机,希望他死于自杀状态。所以,让他犯上弑亲凶手的罪名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换句话说,杀害南千住老夫妇的凶手不是玄次,而是同一个凶手。只是到此为止,一切都太异常了。因为无论隐藏着什么样的动机,除非患有淫乐杀人症,否则没办法残忍到这种程度。但我们暂且不理会这一点,接下来奇怪的是,凶手如何能在南千住逞凶?这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凶手已经知道玄次要陪伴母亲外出旅游,所以在前一天晚上先到达南千住,不声不响地杀害老夫妇。情况如我们先前所料,杀害母亲、勒死父亲之后悬吊在门楣上,布置成自杀情境,然后等着目睹这种情形后会出现何种反应的玄次到来。果然不出所料,玄次以为是父亲杀害母亲之后自杀,于是玄次就把父亲尸体放下来,然后再掐勒脖子。之后的经过就如警方推测的一样。另一种版本则是,本来就没有玄次与母亲的旅行计划,玄次只不过是和另外一个某人外出旅行,这种情形,凶手还是最先知道,于是趁玄次外出旅行之际,立刻到南千住逞凶,布置成玄次行凶的场景。待玄次返回黑马庄之后,利用玄次还不知道发生命案,就趁机将他杀害,布置成自杀状。反正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想要成为这个凶手的资格都相当不容易。一方面是对于南千住家中的动静了若指掌,而且平常就要持续监视玄次的一切举动,随时知道他在何处、有什么样的约会。南千住老家的事,皓吉可能也会知道,但黑马庄方面,就不是皓吉能够轻易了解的了。换句话说,当然只能认为黑马庄潜伏了‘第三者’。假设玄次的旅行是与这个‘第三者’在一起,那么‘第三者’的行踪不明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牟礼田的话听起来仿佛理所当然,但对亚利夫而言,却只令他更晕头转向。

  “这么说来,会是这样吗?总不可能那个管理员老婆婆或金造是共犯吧?或者黑马庄另外还有其他人……”说着,亚利夫脑中霞光一闪,似乎有人迅速跑过身旁却又回头一瞄般,眼前浮现虚幻的白皙脸庞,紧接着立刻消失。

  “若有个来路不明的共犯,以前就住黑马庄,藏在地板下或天花板上监视玄次的行动……”

  “没错,的确是有。”牟礼田似乎正在等待这句话一般沉重答道,“假如皓吉行动的背后,隐藏了一个身躯巨大、如凶恶侏儒般的活跃家伙,那就是真正的石魔葛雷姆了,但实际上,那家伙应该是更矮小、像东加王国安曼达岛上的原住民或是你说的恶童子制吒迦……或许极可能是皓吉听从那家伙的指示行动。只要前往黑马庄,就可以亲眼看到证据,但根据管理员老婆婆所言,一楼玄次房间对面的边间,有个自称是某化妆品公司推销员的滨中先生从去年十二月初住进去,发生这次事件之后就立即搬走了。这个人经常出差,事发当天应该也不在家。但或许这只是个掩饰,在皓吉大声叫嚷进入黑马庄之前,他只要锁上自己的房门,不发出声响即可……”

  “但是,怎么会……”亚利夫话一出口,就立刻住嘴。陌生的“第三个男子”现在已经逐渐显现身影。这次,已经不是像圣母园当时的虚构人物,而是确确实实的存在,管理员老婆婆和金造都看过他的样貌。

  “那么,这个姓滨中的男子又是怎样的家伙?黑马庄的住户应该都见过他吧?”

  “没错。名字当然可能是假的,但是他身材瘦小,皮肤白皙,感觉上颇有身份。年龄大约是廿五岁,不过,年龄当然也说不准。”

  “可是,那家伙为何要隐藏在皓吉背后?究竟有什么企图?如果真如牟礼田先生所言,那家伙应该是稀世罕见的杀人狂兼纵火狂的疯子,为什么要对冰沼家……”亚利夫无法置信地正想摇头,但一直冷静聆听的久生却凝视着他,最后也开口了。

  “亚利夏,你今天见到那个‘黄色房间’后,还不明白吗?冰沼家的‘蓝色房间’有苍司,‘红色房间’有红司,那么‘黄色房间’是为谁而存在的?应该轻易就可以明白了吧!隐藏在皓吉背后的人就是冰沼黄司!”

  

  40 犯罪函数方程式

  

  冰沼黄司——长女朱实的唯一孩子,因目白的“红色房间”卷入憎恨漩涡而诞生,他应该已在广岛原子弹爆炸中结束了短暂的生命,而让他从众多亡者中,复活成为红司命案凶手的人正是久生。但仅仅如此,就能马上看穿“黄色房间”隐藏的邪恶企图吗?然而,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亚利夫胸口更涌现较先前更多的怀疑。不只是鸿巢玄次,冰沼黄司——在推理竞赛之后诞生的井底三兄弟之一——事实上可能真的活着躲藏在黑马庄吗?而且和八田皓吉这家伙是在什么时候、为什么而搭档,连续进行无意义的杀人呢?

  牟礼田似乎了解亚利夫的心情。“在黑马庄,他无耻地使用滨中鸥二(注:鸥二的日语发音与黄司同音)的假名……汉字就是海鸥的鸥,一、二、三的二,当然,那是取自田中黄司——他在广岛的名字。只要考虑到皓吉是朱实的忠实赞美者,那么,他会协助存活下来的黄司,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何况,这两个人应该也了解彼此的关系。”

  “可是,原子弹爆炸时,黄司不是在爆炸中心吗?”好不容易恢复冷静,亚利夫反驳。

  “并不是在爆炸中心的人就一定会死。”久生在一旁开口,“记得我也曾经说过有这样的实例。那是我也认识的一位女子,当时她被军方征调,任职设在福屋百货公司的陆军监督局,八月六日早上,她正在打扫时,突然被爆风袭倒。因为距离爆炸中心区只有六百公尺,当然,站起来后,周遭一片漆黑。可是,因为人在二楼,地板并未遭破坏,楼梯也没事,她就拚命往外逃,游过河川,躲进练兵场,再越过饶津山,走到对面的山谷,穿越炼狱般的风景,最后终于得救。到现在也没有白血症的征兆,身体很健康,最近即将结婚。所以不能说黄司没有同样的幸运吧?”

  “但是……”亚利夫频频思索有何反驳的材料。

  但久生似乎陶醉于自己的推测。“逃出的途中,到处都笼罩浓浓的黑烟,建筑倒塌燃烧。亚利夏,你应该也看过照片吧?身穿破烂衣服、披头散发、四处逃窜的受害者……黄司当时只是个十岁的小学生,那样的小孩如果能穿越宛如阿鼻地狱的战区废墟,会否变成另外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可思议。这样看来,那天晚上的推理竞赛,还是我的论点最正确。虽然行凶手法与幽会的暗号不同,但动机却完全符合我的推论。”

  亚利夫终于找到批判的间隙。“你指的应该是为了除去‘红色’吧?但为何要杀害鸿巢玄次那种毫不相干的人?而且我也很难认同,一个十几岁的人会一直让内心的复仇心理无限膨胀。”

  “这与我以前说的一样。”久生已经完全恢复冷静,“起缘于自己名字的色彩关系,那么容易就忘得掉吗?身为嫡系长房的紫司郎因为否定黄司的存在,因此不断坚持研究,陆续送回庞大的成果。你想想看,如果从小就一直在母亲朱实不断描述之下成长,这会让黄司对冰沼家产生何等深沉的怨恨?世上不可得的蓝色花朵和黄色花朵,只在冰沼家谱上开花的企图虽然显得突兀,但理论上,仍留下证据的不就只剩下苍司与蓝司?若问除去‘红色’的构想得自何处?直接的关键应该是母亲朱实在黄司眼前悲惨死去吧!因此,想想也实在可怜。当然,虽然还无法理解为何连玄次也遭到杀害,但如果一切从‘红色’必须消失的疯狂愿望来说,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了。因为以花而论,‘黑色’绝对比‘红色’色素更深更浓……因此,接下来要发生的,也就是牟礼田打算进行的第四密室,我也终于能够猜得透。喂,对不对?黄司在这此之前,总是以皓吉为共犯持续杀人,但若为了纯粹的蓝色与纯粹的黄色花朵,皓吉已经对他造成了阻碍,那是因为控制蓝色与红色的是花青素Anthocyan,而控制黄色与白色的则是黄酮类色素Flavone……也就是说,为了留下纯粹的黄色,必须除去有‘皓吉’(注:黄的日语汉字发音有两种,一为长音的O,一为长音的KO。在此,与“皓”字发音皆同为长音KO)这个名字的家伙。基于这种意义,蓝司也有危险!或许预定为第四起密室的被害者并非只是皓吉,蓝司也包括在内。如何?我的推测是否正确?”

  牟礼田一听,从刚才就蹙着脸望向一旁,但还是开口淡淡回答:“没错,反正红司留下的密室诡计中有两具尸体。”

  “果然是这样!”久生不断点头,“如此一来,像这样在第四密室尚未进行之前,凶手、动机、诡计以及被害者都齐全了,剩下的只是有尸体装饰的房间。讨厌,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但亚利夫并不觉得可笑。如果冰沼黄司真的在原子弹爆炸正下方活下来,那才真的是冰沼家的恶灵,必须像石魔葛雷姆一样回归尘土,这才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但是,记得牟礼田提过“苍司与藤木田老人也知道”,牟礼田从法国回来,答应苍司的应该也是在不损及冰沼家的名誉之下消灭黄司吧?不过,在牟礼田的言谈之中,总隐藏了“世上应该没有这种疯子,但确实就有这样的疯子”之类的冷笑。即使此刻久生显得兴奋无比,牟礼田仍怪异地苦着脸沉默不语。

  “但无论成长方式何等奇特,加上又曾经历过原子弹爆炸,难道就会这样为了杀人而到处杀人吗?就算黄司,应该也是人吧?”

  “但是,从毒物的观点来说,”牟礼田转而面向亚利夫,“黄司也算不了什么!目前政府不是也想尽办法要让老百姓吃下黄变米(注:因变质而长出霉菌的稻米,这种霉菌会产生真菌毒素,对人体肝功能有极大的破坏)吗?”说出这种与场合不符合的社会批评之后,他忽然想到什么,又接着说:“刚才你说在黑马庄发生的事件有很大的矛盾,是什么矛盾?”

  “不错,的确有很严重的矛盾。”亚利夫仿佛恢复了自信。关于这点,就算已知“第三者”是黄司,他还是很有信心。“在那之前,黄司如何查出离家出走的玄次的住处,进而迁入同一栋公寓,这是个疑点。话说回来,反正乔装成推销员搬进黑马庄也行,或是以某种方法监视玄次的一举一动也好。如此说来,打电话到三宿的事务所,通知皓吉立刻赶来的就不是玄次的情妇,而是你们所谓的黄司了?”

  “也不知道电话里是否说‘立刻赶来’……应该是通知说玄次已经旅行回来了吧!”

  “所以皓吉驱车赶到,尽管明明知道是哪个房间,但还是故意大声嚷嚷到处寻找……之所以会去询问管理员老婆婆,目的是为了制造他是独自一人刚刚才到的证人,同时通知埋伏等待的黄司自己已经抵达。不过,刚才也说过了,黄司当时一直将自己锁在房间里。”

  “没错。如果粗心把头探出走廊,一切机会都可能消失。我想,黄司离开自己房间是在玄次死亡、警方人员赶到、整个公寓乱成一团的时候。至于进出杀人现场则是完全不同的方法。”

  亚利夫此时又是一脸茫然,但久生接着说明:“重要的是,我会感到奇怪是因为皓吉进入玄次的房间。无论是皓吉或是黄司,应该无法预料到玄次会找上金造,还准备热威士忌给他喝吧?如果现场没有威士忌,又打算如何下毒?”

  “这一点我上次也说过,皓吉进入玄次的房间时,单手抱着包袱,当然可以认为里面是掺毒的威士忌或其他什么的。皓吉从一开始就打算利用这个包袱当作见面礼来杀害玄次,可是进入房间之后,发现桌上竟然有两杯冒着热气的威士忌,对于企图杀人的嫌犯而言,是很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不是吗?只要趁隙把另外准备的粉末状或液状氰酸化合物放入对方杯内,一切就告结束。例如,他只要说‘帮我倒杯水’,应该很简单就可完成。”

  假设牟礼田所言属实,那个未派上用场的包袱,的确必须在警方赶抵之前消失。另外,衣橱抽屉内的氰酸钾包也可以视为皓吉或黄司塞入的。而且,那个金造坚称放在靠自己这边的杯子里掺了毒,事实也是如此,玄次是端起左手边的酒杯喝下威士忌。然而,难道不是皓吉在瞬间动用了恶魔的智慧,在玄次猝死后,才调换酒杯位置吗?

  关于这点,警方因为最初完全未怀疑玄次的自杀问题,认为只要将毒药先含在口中再喝下威士忌即可,所以无论是拿起左边或右边的酒杯都不会有问题,即使从掉在榻榻米上的空杯微量液体检测出氰酸反应,但警方也未将这个酒杯视为一开始就掺入毒药的关键,反而斥责金造坚持的‘从一开始就打算杀我’。但皓吉果真连如此微妙的效果都计算在内?看来只有等他本人自白之后才知道了。

  久生仍满脸疑惑。“我想问的是,就算有办法在酒杯中下毒,如果玄次不喝也毫无意义。”

  “这个部分只能凭想象弥补……”牟礼田的回答不是很自信,“但是,根据躲在隔壁房间窃听的金造所言,皓吉抵达时,并非立刻就与玄次发生争执。在争吵声音提高前,还有一些时间。这么一来,皓吉很可能是刚开始一边闲话家常,一边端着自己的酒杯,故意多次移到嘴边给玄次看,引诱玄次也自然而然做出同样的动作。不久,谈及南千住的事件,尤其刻意转移到足以刺激对方的方向,结果玄次一怒之下喝了一口威士忌想起身,却已经站不起来了……以皓吉的立场,玄次是否知悉南千住的事件,以及什么时候会喝下掺毒威士忌倒地,这些都不是问题。因为我认为所谓的两人大声争吵,只是皓吉与黄司演的戏。黄司当时已经穿妥衣服等待出场,皓吉要做的只是接住倒下的玄次,让尸体呈现与被发现时相同的趴卧状态,然后稍稍拉开衣橱抽屉,让玄次的双手放在把手上即可。因为这时候,等在外面的黄司已经冲进房间……”

  “是从房门进入吗?”亚利夫加强语气。

  “我说过好几次了,唯一的可能就是嫌犯从第四度空间切面出入,从不是入口的入口进入,不是出口的出口消失。总而言之,黄司轻巧地进入后,改变酒杯位置、拭去指纹、刻意留下不同的指纹后,开始布置这次事件最大的诡计……

  不知道你是否已察觉,皓吉平常操着庸俗的大阪腔说话,那也是诡计的重点。在关西长大的人,包括神户人也一样,他们可以立即分辨腔调品味的高低,也可以区别出京都腔与大阪腔的明显差异,但其他地方的人根本就无法分辨其间的细微差别,只从音调就以为那些都是关西腔。也就是说,模仿皓吉的声音非常容易,但要欺骗听者却不简单。他们很清楚金造就在隔壁竖起耳朵偷听,皓吉与黄司当然事先已讨论过对话的内容了。最初黄司假冒玄次的声音,怒吼说‘干脆连你也一起杀掉’。皓吉则回答‘你终于露出马脚了’,边说还边窥伺四周动静,然后悄悄地溜出走廊,立刻下了玄关穿鞋,不让任何人看见冲出公寓。还留在房里的黄司则微微开启房门,接续皓吉的台词,回答‘我带了十几个警察’……

  金造与管理员老婆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另外一个人在房间里继续演出这出戏。就算发音稍有差异,就算说话不像玄次,金造与老婆婆因为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所以也被搞得惊慌失措了。在黄司方面,他只担心人群聚集。估计好时间之后,黄司大叫‘他喝下毒药了!真糟糕,快来人呀……’只是时间迟了些。幸好,听到的人是笨拙的金造,所以没出问题……”

  “等一等,牟礼田先生。”耐心等待的亚利夫以冷静的语气说道,“这个部分有相当大的矛盾。一般而言,就算是皓吉,想要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黑马庄,那他的运气也实在是太好了。如你自己刚才说的,金造与老婆婆完全没料到黄司会进入玄次的房间。既然如此,那就应该完全没必要在中途接续台词,大可由黄司假扮玄次,从头说到尾就行了。另外,皓吉也不需要跑去派出所,只要在门前呼叫众人聚集,嚷叫着玄次坦承自己杀害双亲后喝下毒药。在众人一片混乱想要一探究竟之前,黄司关闭房门,上锁,接着假装是玄次的沙哑声音,大声说‘我是罪人,所以要自杀,谁要闯进来,我下手绝不留情’,然后在地板上爬行,最后消失于不是入口的入口,或是什么第四度空间的切面,这不就行了?这样一来,皓吉根本就不会受到丝毫的怀疑……”

  由于这廿天来,亚利夫一直思索着这个问题,所以听起来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没错,正是如此。”牟礼田也神情平静地表示同意,“确实是这样。假股金造胆子稍微大一些,没逃回自己房间,而是在走廊边缘停下来,一直监视玄次的房间,那这个密室应该就更完美了。除了皓吉之外,没有人从房门进入,但房间里开始发生争执,而后只有皓吉大叫‘他喝下毒药了!’接着冲出来,房里假冒玄次的黄司则边叫着‘我要自杀’,边锁上房门后消失,即使警方进入,也只剩下玄次的尸体……这样的话,密室诡计将更加完美。但是他们,不,应该说是黄司却没这样做。让大家看见皓吉冲出房门的身影是最安全的方式,他却反而故意躲躲藏藏逃出去。至于房间里的黄司,明知道有人已经来到门口,却还模仿皓吉的声音大叫‘快来人呀’……为什么会这么做?你一定感到奇怪吧!”

  ——那不仅奇怪,亚利夫还认为是严重的矛盾,所以才会提出来,若还被问“为什么”,唯一的回答就是牟礼田的推理根本就错了。但他被问的却是“你一定感到奇怪吧”,这也只能认为其中隐藏着某种理由。

  “也就是说,黄司希望让皓吉看起来像是从密室逃出?”亚利夫边思考边喃喃自语。

  “不错!这应该也是原因之一。身材肥胖的皓吉,不知从什么地方像烟雾般消失,或许并非针对警方,而是向我们挑战。但如果想得更简单,也可以说他们犯下了错误。”

  “犯错?”

  “若以戏剧来比喻,这起命案没有演出者,只不过是由演员用言语叙述的闹剧。”

  久生也不解似地岔嘴道:“总不会是黄司他们临时想到情节,在里面念台词吧?”

  牟礼田暧昧地点点头。就算黄司是所谓淫乐杀人症的畸形儿,但面对尸体时,应该也不可能即兴演闹剧吧?或者,另外有其他的含意?

  亚利夫正在思考时,牟礼田故意似地看着时钟,站起身来。

  “喔,已经这么晚了,可不能等到天黑才去黑马庄!与其空谈理论,还不如现在就去有事实证据的黄司房间,看看所谓第四度空间的切面。而且如果管理员老婆婆或金造在公寓里,也可以问清楚黄司的长相。”

  跟在牟礼田身后,亚利夫脑海里,再度浮现冰沼家二楼的书房。如刚才所见,由多种杂乱色调包围的空间,在与冰沼家有关的人眼中,成了刺眼鲜丽的“黄色房间”,苍司与阿蓝仿佛被迫离开,连门牌都已剥落的宅邸,只有那个房间充满不可思议的活力,甚至好像在呼吸。原因很简单,因为存活下来的黄司正躲藏于某处。

  冰沼家终于被黄司占领了,针对在某个黑暗角落张开黄色毒蜘蛛网接连捕获猎物的黄司,牟礼田正想利用某种方法让他自我灭亡。

  在前往动坂的车上,亚利夫在心中描绘着目前的情况。但是,牟礼田脸上却露出接下来的目的地似乎有什么欢乐事情在等着他们。

  “我们这样跟踪黄司的犯行(瘦狼编注:犯行 日文的用法,罪行,犯罪,犯罪行为之意),企图拆穿密室诡计,那家伙应该也知道,正等着我们出现。因为臃肿的皓吉与瘦小的黄司,巧妙相互交替逃出密室的诡计,在江户川乱步的长篇作品里虽有先例,可是却仿佛暗示这种诡计一般,玄次房间里有一本大开本红色画册《格列佛游记》。当然,这不是玄次的书,应该是黄司故意留下来的。还有一点,黄司住过的房间,很明显留下了给我们的挑战书,稍后阿蓝进来,马上就可以发现……”

  “关于阿蓝……”久生责问似地打岔,“黑马庄事件一发生,他好像就知道冰沼黄司躲在黑马庄某处利用皓吉杀人。这么快就搬到黄司住过的地方,动作也未免太快了……”

  “应该不是马上就搬过去的吧!他那种个性,当然会耐不住性子独自前往黑马庄打听,结果却意外发现黄司果然住在那儿……重要的是,我对黑马庄屋主与事件,有另外不同的兴趣。屋主是战前名气响亮的电影解说员,后来因为声音坏了而退休,虽然拥有几栋公寓,却对住户有一些奇特的限制。也就是说,他只愿意让生活上有缺陷或类似游民的人居住,却不愿意让正规的上班族住进去。这样的人,我倒是很想见一面。”

  “这么说,黄司符合他的标准?”

  牟礼田并未回答。不过,有关皮肤白皙、乔装成气派推销员的黄司长相,金造或管理员老婆婆应该会马上告诉我们吧!甚至关于他活像手持吹箭的安达曼岛土著、难苦语恶者制吒迦童子的凶恶表情……

  可是,好不容易在淡淡暮色中抵达本乡动坂,三个人来到高挂“高级公寓黑马庄”牌子的木造建筑物玄关时,很不巧,管理员阿丰老婆婆趁傍晚外出购物,虽然留话说会很快回来,但出来招呼的侄女是小女生,不管问她什么,都只回答“不知道”。

  “那么,住在这里的伊豆先生呢?”

  “伊豆先生也外出。”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不久,听到牟礼田仿佛喃喃自语说着“这下糟了”之类的,但脸上忽然又出现信任的表情。

  “对了,有人曾经把这么大的纸袋放在婆婆那儿,小朋友,你知道吗?”

  “我知道,是牟礼田先生的。”

  “是不是麻烦你拿过来一下。”

  一头清汤挂面的小女孩,慢慢吞吞取来的是很一般的牛皮纸袋。但是,牟礼田很慎重其事地接过来。“这就是刚才我说的,阿蓝在黄司之后租下那个房间时,从衣橱底下的抽屉里发现的东西,这是黄司唯一的遗留物,不,应该说是故意留下的挑战书。”

  说着,牟礼田稍微打开袋口。那一瞬间,好像看到袋底盘着可怕的鲜黄色毒蛇,但其实只是一只黄色袜子藏在里而。牟礼田立刻封住袋口,交还小女孩。“这样好了,在婆婆回来之前,我们就四处逛逛吧!”

  随后催促亚利夫与久生,这两人本来把脸贴近玄关旁玄次房间外的窗户、想窥视关闭的窗户里有何动静。三人于是一起走出外面的大马路。

  “老婆婆应该马上就回来,到时就可以好好观察房间,调查诡计了。不如趁现在天色还亮,带你们到附近看一样东西。我上次制作了杀人与纵火日历,应该还记得其中的一些巧合吧?而且与玫瑰、不动明王有关,你们也亲自见到世田谷有目青不动明王、蓝色玫瑰与纵火。虽然只有这些还于事无补,但事实上,战前在动坂上方,有一座名为‘玫瑰新’的著名玫瑰园,因为老板战死或其他原因,目前已无迹可寻。不过,因为是鸠山首相曾经前来求取分株的著名园地,只要是长期栽培玫瑰的人都知道。我曾被人带来参观过一次,由于是在战前,代表性的花种是德国的柯迪斯培育的Crimson Glory红色玫瑰,我记得是玫瑰群中特别高大的品种,就像在三宿有‘未来的蓝色玫瑰’一样,这里也曾经有过‘过去的红色玫瑰’。”

  “等等,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久生也停下来,“动坂有柯迪斯的红色玫瑰,三宿有麦克里迪的蓝色玫瑰,这并没什么稀奇呀!难道说这是杀人与纵火的象征?”

  “你还是先看看那个。”站立街角的牟礼田回首,摇指前方高处。

  那个地方名为“日限地藏”,两人也注意到线香与供花装饰的神社位于角落,但是没看到更上方的小空地上竖立的一根标柱,上面用黑墨写着——目赤不动明王重建预定地。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还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很快就了解先前牟礼田所谓奇妙的巧合的意义了。

  三轩茶屋的目青不动明王附近,英国的麦克里迪栽培出代表“未来”的蓝色玫瑰,今后也将持续进口,而在那一带附近,往后也会持续出现纵火事件吧!另一方面,昔日目赤不动明王所在的动坂附近,曾经有过德国的柯迪斯栽培出代表“过去”的红色玫瑰,而此地也曾发生命案。

  目青不动明王、蓝色玫瑰、纵火。

  目赤不动明王、红色玫瑰、杀人。

  如此一来,接下来就算闭着眼睛也可以指出,在日黄不动明王附近,有法国的梅杨栽培出代表“现在”的黄色玫瑰,而——

  目黄不动明王、黄色玫瑰、凶手。

  换句话说,这根标柱显示了在这东京不知何处的天空底下,只要找得出安置目黄不动明王的神社,凶手黄司必然就躲藏在附近的黄色玫瑰背后。

  牟礼田仿佛终于完成一项任务似的,悠闲诉说着往事与考证。

  “战前我来的时候,日限地藏确实只是披着红色布条的路旁石菩萨,唯有目赤不动明王的香火非常兴盛。但在战后烧毁后,情况完全改变。本来‘动坂’这个地名是‘不动坂’的转音,主要是指目赤不动明王。”

  如前所记,因为一九六○年十月的建地重划,这附近就完全改变了,稍高的空地被铲平,黑马庄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目赤不动明王与日限地藏同时复活,目前红铜色的神像就在新的殿堂中座镇。在知道了与过去因缘纠葛不清的玫瑰和不动明王之后,亚利夫显露忍耐剧烈耳鸣似的神情,沉默不语。

  “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久生像见到不祥事物般,仰脸注视标柱。“我曾说的‘玫瑰的控诉’与亚利夏说过的‘五具棺材’像这样连结在一起,直到如今才告知凶手的所在……”

  “也就是说,‘玫瑰’、‘不动明王’与‘犯罪’之间有某种关系式成立。”牟礼田站在原地,取出记事本与铅笔。“这表示‘不动明王’和‘玫瑰’各具有蓝、红、黄的变数,‘犯罪’则由各具备纵火、杀人、凶手三种变数的函数而成立。这样清楚吗……”

  

  f(不动明王·玫瑰·犯罪)=0

  

  牟礼田在记事本写上这样的关系式。

  “若各别代入,则会出现九变数的犯罪函数方程式,只要将凶手视为x即可。但是……”说到这儿,他抬起头来,惊讶似地叫住亚利夫。“你想去哪儿?快停车!难道你不想看看黑马庄玄次的房间?”

  “没关系!那房间以后再说。重要的是……”亚利夫焦急地伸手拦住计程车门,“我想尽快到目黄不动明王那儿!再怎么说,都要想办法逮到那家伙!”